第十一章

話說當時吳學究道:“我尋思起來,有三個人,義膽包身,武藝出眾,敢赴湯蹈火,同死同生。隻除非得這三個人,方才完得這件事。”晁蓋道:“這三個卻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吳用道:“這三個人是弟兄三個,在濟州梁山泊邊石碣村住,日常隻打魚為生,亦曾在泊子裏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喚做活閻羅阮小七。這三個是親弟兄,最有義氣。小生舊日在那裏住了數年,與他相交時,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為見他與人結交都有義氣,是個好男子,因此和他來往。今已二三年有餘,不曾相見。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蓋道:“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隻不曾相會。石碣村離這裏隻有百十裏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吳用道:“著人去請,他們如何肯來?小生必須自去那裏,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入夥。”晁蓋大喜道:“先生高見!幾時可行?”吳用答道:“事不宜遲,隻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裏。”晁蓋道:“最好。”當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吃。吳用道:“北京到東京也曾行到,隻不知生辰綱從那條路來?再煩劉兄休辭生受,連夜去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端的從那條路上來。”劉唐道:“小弟隻今夜也便去。”吳用道:“且住。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卻是五月初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了三阮弟兄回來,那時卻叫劉兄去。”晁蓋道:“也是。劉兄弟隻在我莊上等候。”

話休絮煩。當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時分,吳用起來,洗漱罷,吃了些早飯,討了些銀兩藏在身邊,穿上草鞋。晁蓋、劉唐送出莊門,吳用連夜投石碣村來。行到晌午時分,早來到那村中。但見:

青鬱鬱山峰疊翠,綠依依桑柘堆雲。四邊流水繞孤村,幾處疏篁沿小徑。茅簷傍澗,古木成林。籬外高懸沽酒旆,柳陰閑纜釣魚船。

吳學究自來認得,不用問人,來到石碣村中,徑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看時,隻見枯樁上纜著數隻小漁船,疏籬外曬著一張破魚網。倚山傍水,約有十數間草房。吳用叫一聲道:“二哥在家麼?”隻見一個人從裏麵走出來,生得如何?但見:

瞘兜臉兩眉豎起,略綽口四麵連拳。胸前一帶蓋膽黃毛,背上兩枝橫生板肋。臂膊有千百斤氣力,眼睛射幾萬道寒光。人稱立地太歲,果然混世魔王。

那阮小二走將出來,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舊衣服,赤著雙腳;出來見了是吳用,慌忙聲喏道:“教授何來?甚風吹得到此?”吳用答道:“有些小事,特來相浼二郎。”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說不妨。”吳用道:“小生自離了此間,又早二年,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他要辦筵席,用著十數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鯉魚,因此特地來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聲。說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卻說。”吳用道:“小生的來意,也正要和二哥吃三杯。”阮小二道:“隔湖有幾處酒店,我們就在船裏蕩將過去。”吳用道:“最好。也要就與五郎說句話,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們一同去尋他便了。”兩個來到泊岸邊,枯樁上纜的小船解了一隻,便扶著吳用下船去了。樹根頭拿了一把劃楸劃楸:槳。,隻顧蕩,早蕩將開去,望湖泊裏來。

正蕩之間,隻見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見五郎麼?”吳用看時,隻見蘆葦叢中,搖出一隻船來。那漢生的如何?但見:

疙疸臉橫生怪肉,玲瓏眼突出雙睛。腮邊長短淡黃須,身上交加烏黑點。渾如生鐵打成,疑是頑銅鑄就。休言嶽廟惡司神,果是人間剛直漢。村中喚作活閻羅,世上降生真五道。

這阮小七頭戴一頂遮日黑箬笠,身上穿個棋子布背心,腰係著一條生布裙,把那隻船蕩著問道:“二哥,你尋五哥做甚麼?”吳用叫一聲:“七郎,小生特來相央你們說話。”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幾時不曾相見。”吳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隻是一向不曾見麵。”

兩隻船廝跟著在湖泊裏,不多時,劃到一個去處,團團都是水,高埠上有七八間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麼?”那婆婆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連日去賭錢,輸得沒了分文,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出鎮上賭去了。”阮小二笑了一聲,便把船劃開。阮小七便在背後船上說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賭錢隻是輸,卻不晦氣。莫說哥哥不贏,我也輸得赤條條地。”吳用暗想道:“中了我的意。”

兩隻船廝並著投石碣村鎮上來。劃了半個時辰,隻見獨木橋邊一個漢子,把著兩串銅錢,下來解船。阮小二道:“五郎來了。”吳用看時,但見:

一雙手渾如鐵棒,兩隻眼有似銅鈴。麵皮上常有些笑容,心窩裏深藏著鴆毒。能生橫禍,善降非災。拳打來獅子心寒,腳踢處蚖蛇喪膽。何處覓行瘟使者,隻此是短命二郎。

那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鬱鬱一個豹子來;裏麵匾紮起褲子,上麵圍著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吳用叫一聲道:“五郎得彩麼?”阮小五道:“原來卻是教授。好兩年不曾見麵。我在橋上望你們半日了。”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尋你,老娘說道:‘出鎮上賭錢去了。’因此同來這裏尋你。且來和教授去水閣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橋邊,解了小船,跳在艙裏,捉了劃楫,隻一劃,三隻船廝並著。

劃了一歇,早到那個水閣酒店前。看時,但見:

前臨湖泊,後映波心。數十株槐柳綠如煙,一兩蕩荷花紅照水。涼亭上四麵明窗,水閣中數般清致。當壚美女,紅裙掩映翠紗衫;滌器山翁,白發偏宜麻布襖。休言三醉嶽陽樓,隻此更頭蓬島客。

當下三隻船撐到水亭下荷花蕩中,三隻船都纜了。扶吳學究上了岸,入酒店裏來,都到水閣內,揀一副紅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粗俗。請教授上坐。”吳用道:“卻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隻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席,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吳用道:“七郎隻是性快。”四個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來。店小二把四隻大盞子擺開,鋪下四雙箸,放了四盤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麼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相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塊切十斤來。”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話,沒甚孝順。”吳用道:“倒來相擾,多激惱你們。”阮小二道:“休恁地說。”催促小二哥隻顧篩酒。早把牛肉切做兩盤,將來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讓吳用吃了幾塊,便吃不得了。那三個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動問道:“教授到此貴幹?”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特來尋我們。”阮小七道:“若是每常,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說十數個,再要多些,我弟兄們也包辦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難得。”阮小五道:“教授遠來,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吳用道:“小生多有銀兩在此,隨算價錢,隻是不用小的,須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卻沒討處。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也不能夠,須是等得幾日才得。我的船裏有一桶小活魚,就把來吃酒。”阮小七便去船內取將一桶小魚上來,約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盤,把來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亂吃些個。”四個又吃了一回。

看看天色漸晚,吳用尋思道:“這酒店裏須難說話。今夜必是他家權宿,到那裏卻又理會。”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請教授權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卻再計較。”吳用道:“小生來這裏走一遭,千難萬難,幸得你們弟兄今日做一處,眼見得這席酒不肯要小生還錢。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須銀子在此,相煩就此店中沽一甕酒,買些肉,村中尋一對雞,夜間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裏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整理:料理、操辦。,不煩惱煩惱:擔心、愁。沒對付處。”吳用道:“徑來要請你們三位。若還不依小生時,隻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順情吃了,卻再理會。”吳用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吳用取出一兩銀子付與阮小七,就問主人家沽了一甕酒,借個大甕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阮小二道:“我的酒錢一發還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離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艙裏,解了纜索,徑劃將開去,一直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上了岸,把船仍舊纜在樁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齊都到後麵坐地,便叫點起燈燭。原來阮家弟兄三個,隻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個人都在阮小二家後麵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雞,叫阿嫂同討的小猴子小猴子:小孩子。猴,方言中的借字。在廚下安排。約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來擺在桌上。

吳用勸他弟兄們吃了幾杯,又提起買魚事來,說道:“你這裏偌大一個去處,卻怎地沒了這等大魚?”阮小二道:“實不瞞教授說,這般大魚隻除梁山泊裏便有。我這石碣湖中狹小,存不得這等大魚。”吳用道:“這裏和梁山泊一望不遠,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歎了一口氣道:“休說。”吳用又問道:“二哥如何歎氣?”阮小五接了說道:“教授不知:在先這梁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如今絕不敢去。”吳用道:“偌大去處,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阮小五道:“甚麼官司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吳用道:“既沒官司禁治,如何絕不敢去?”阮小五道:“原來教授不知來曆,且和教授說知。”吳用道:“小生卻不理會得。”阮小七接著便道:“這個梁山泊去處,難說難言!如今泊子裏新有一夥強人占了,不容打魚。”吳用道:“小生卻不知,原來如今有強人,我那裏並不曾聞得說。”阮小二道:“那夥強人,為頭的是個落科舉子,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叫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叫做雲裏金剛宋萬。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現在李家道口開酒店,專一探聽事情,也不打緊。如今新來一個好漢,是東京禁軍教頭,甚麼豹子頭林衝,十分好武藝。這幾個賊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我們有一年多不去那裏打魚。如今泊子裏把住了,絕了我們的衣飯,因此一言難盡!”

吳用道:“小生實是不知有這段事。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如今也好,教這夥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裏敢下鄉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尿屎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幹科差科差:稅賦徭役。。”吳用道:“恁地時,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異樣:一樣。異:方言中的借字。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吳用聽了,暗暗地歡喜道:“正好用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