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楊誌監著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裏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誌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蒸人,囂塵撲麵。萬裏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穾穾波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剝剝石烈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扌顛入樹林深處;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須汗落。
當時楊誌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裏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誌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麵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麵迎著那土岡子。眾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槍;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四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鬆陰樹下睡倒了。楊誌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誌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誌無可奈何。
隻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巴:扒。方言中的借字。到岡子上,鬆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誌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誌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閑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誌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隻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誌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裏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
楊誌拿著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俺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隻顧逞辦!”楊誌罵道:“這畜生不嘔死俺!隻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口淺:說話刻薄。猶砢磣人。按:淺,別本作棧。,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隻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誌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誌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
楊誌卻待再要回言,隻見對麵鬆林裏影著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誌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樸刀,趕入鬆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隻見鬆林裏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七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朱砂記,拿著一條樸刀,望楊誌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嗬也!”都跳起來。楊誌喝道:“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誌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顛倒問:不合情理的反問。我。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誌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麼人?”楊誌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麵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隻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隻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隻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隻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誌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誌道:“不必。”提了樸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誌說道:“俺隻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誌道:“不必相鬧,隻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眾軍漢都笑了。楊誌也把樸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沒半碗飯時,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那漢子口裏唱著走上岡子來,鬆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去村裏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正在那裏湊錢,楊誌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眾軍道:“買碗酒吃。”楊誌調過樸刀杆便打,罵道:“你們不得灑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幹你甚事,也來打人?”楊誌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麼!倒隻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誌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早是:幸虧。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力氣沒力氣:沒勁、沒膽氣。的話來。”
正在鬆樹邊鬧動爭說,隻見對麵鬆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著樸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我隻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倒著倒著:反正、左右。得買一碗吃。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不緊?看你不道得不道得:說不上、總不是。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隻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隻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足錢:足數的錢。宋時一貫錢常有折扣。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隻饒我們一瓢吃。”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鬆林裏便走。那漢趕將去,隻見這邊一個客人從鬆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唕!”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裏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誌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吃,隻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了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楊誌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裏當麵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楊誌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眾軍健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便道:“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眾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直得便還言語:值得回嘴(爭辯)。?”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吃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
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隻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眾軍謝道:“甚麼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誌那裏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楊誌見眾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隻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兩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軍漢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隻見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鬆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隻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麵麵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鬆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楊誌口裏隻是叫苦,軟了身體,掙紮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隻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著,隻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鬆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隻做趕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誌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腳水。”楊誌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破步:跨大步。,望黃泥岡下便跳。正是:雖然未得身榮貴,到此先須禍及身。正是: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誌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七回花和尚單打二龍山青麵獸雙奪寶珠寺第十七回花和尚單打二龍山青麵獸雙奪寶珠寺第 十 七 回花和尚單打二龍山青麵獸雙奪寶珠寺詩曰:
二龍山勢聳雲煙,鬆檜森森翠接天。
乳虎鄧龍真嘯聚,惡神楊誌更雕鐫。
人逢忠義情偏洽,事到顛危誌益堅。
背繡僧同青麵獸,寶珠奪得更周全。
話說楊誌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去見得梁中書?欲要就岡子上自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灑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隻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回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楊誌,沒個掙紮得起。楊誌指著罵道:“都是你這廝們不聽我言語,因此做將出來,連累了灑家!”樹根頭拿了樸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誌歎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