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當時何觀察與兄弟何清道:“這錠銀子是官司信賞的,非是我把來賺你,後頭再有重賞。兄弟,你且說這夥人如何在你便袋裏?”隻見何清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個經折兒來,指道:“這夥賊人都在上麵。”何濤道:“你且說怎地寫在上麵?”何清道:“不瞞哥哥說,兄弟前日為賭博輸了,沒一文盤纏。有個一般賭博的,引兄弟去北門外十五裏,地名安樂村,有個王家客店內,湊些碎賭。為是官司行下文書來,著落本村但凡開客店的,須要置立文簿,一麵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來歇宿,須要問他那裏來、何處去、姓甚名誰、做甚買賣,都要抄寫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時,每月一次去裏正處報名。為是小二哥不識字,央我替他抄了半個月。當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推著七輛江州車兒來歇。我卻認得一個為頭的客人,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因何認得他?我比先曾跟一個閑漢去投奔他,因此我認得。我寫著文簿,問他道:‘客人高姓?’隻見一個三牙髭須白淨麵皮的搶將過來答應道:‘我等姓李,從濠州來,販棗子去東京賣。’我雖寫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帶我去村裏相賭,來到一處三叉路口,隻見一個漢子挑兩個桶來。我不認得他,店主人自與他廝叫道:‘白大郎,那裏去?’那人應道:‘有擔醋,將去村裏財主家賣。’店主人和我說道:‘這人叫做白日鼠白勝,他是個賭客。’我也隻安在心裏。後來聽得沸沸揚揚地說道:‘黃泥岡上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把蒙汗藥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綱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卻是兀誰?如今隻捕了白勝,一問便知端的。這個經折兒是我抄的副本。”何濤聽了大喜,隨即引了兄弟何清徑到州衙裏見了太守。
府尹問道:“那公事有些下落麼?”何濤稟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進後堂來說,仔細問了來曆。何清一一稟說了。當下便差八個做公的,一同何濤、何清,連夜來到安樂村,叫了店主人作眼作眼:當向導、眼線、目擊證人。,徑奔到白勝家裏。
卻是三更時分。叫店主人賺開門來打火。隻聽得白勝在床上做聲。問他老婆時,卻說道:“害熱病不曾得汗。”從床上拖將起來,見白勝麵色紅白,就把索子綁了,喝道:“黃泥岡上做得好事!”白勝那裏肯認?把那婦人捆了,也不肯招。眾做公的繞屋尋贓,尋到床底下,見地麵不平,眾人掘開,不到三尺深,眾多公人發聲喊,白勝麵如土色。就地下取出一包金銀。隨即把白勝頭臉包了,帶他老婆,扛抬贓物,都連夜趕回濟州城裏來。卻好五更天明時分。
把白勝押到廳前,便將索子捆了,問他主情造意主情造意:主謀策劃(的人)。。白勝抵賴,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連打三四頓,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贓物,捕了已知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了,你這廝如何賴得過?你快說那六人是誰,便不打你了。”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隻得招道:“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來糾合白勝與他挑酒,其實不認得那六人。”知府道:“這個不難。隻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麵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勝;他的老婆也鎖了,押去女牢裏監收。隨即押一紙公文,就差何濤親自帶領二十個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去鄆城縣投下,著落本縣“立等要捉晁保正並不知姓名六個正賊”,就帶原解生辰綱的兩個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觀察領了一行人——“去時不要大驚小怪,隻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來到鄆城縣。先把一行公人並兩個虞候都藏在客店裏,隻帶一兩個跟著來下公文,徑奔鄆城縣衙門前來。
當下巳牌時分,卻值知縣退了早衙,縣前靜悄悄地。何濤走去縣對門一個茶坊裏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個泡茶,問茶博士道:“今日如何縣前恁地靜?”茶博士說道:“知縣相公早衙方散,一應公人和告狀的都去吃飯了未來。”何濤又問道:“今日縣裏不知是那個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來也。”何濤看時,隻見縣裏走出一個吏員來。看那人時,怎生模樣?但見:
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垂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須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上應星魁,感乾坤之秀氣;下臨凡世,聚山嶽之降靈。誌氣軒昂,胸襟秀麗。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嚐君。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為他麵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於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上有父親在堂,母親喪早。下有一個兄弟,喚做鐵扇子宋清,自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隻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館穀:供給客人住宿吃飯。,終日追陪追陪:相隨陪伴。,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隻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曾有一首《臨江仙》讚宋江好處:
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冰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傑宋公明。
當時宋江帶著一個伴當走將出縣前來,隻見這何觀察當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間請坐拜茶。”宋江見他似個公人打扮,慌忙答禮道:“尊兄何處?”何濤道:“且請押司到茶坊裏麵吃茶說話。”宋公明道:“謹領。”
兩個入到茶坊裏坐定,伴當都叫去門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問:尊兄高姓?”何濤答道:“小人是濟州府緝捕使臣何觀察的便是。不敢動問: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賤眼不識觀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濤倒地便拜,說道:“久聞大名,無緣不曾拜識。”宋江道:“惶恐!觀察請上坐。”何濤道:“小人是一小役,安敢占上?”宋江道:“觀察是上司衙門的人,又是遠來之客。”兩個謙讓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濤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將兩杯茶來。”沒多時,茶到。兩個吃了茶,茶盞放在桌子上。
宋江道:“觀察到敝縣,不知上司有何公務?”何濤道:“實不相瞞押司,來貴縣有幾個要緊的人。”宋江道:“莫非賊情公事否?”何濤道:“有實封公文在此,敢煩押司作成。”宋江道:“觀察是上司差來該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為甚麼賊情緊事?”何濤道:“押司是當案的人,便說也不妨。敝府管下黃泥岡上一夥賊人,共是八個,把蒙汗藥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差遣送蔡太師的生辰綱軍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擔金珠寶貝,計該十萬貫正贓。今捕得從賊一名白勝,指說七個正賊都在貴縣。這是太師府特差一個幹辦,在本府立等要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維持。”宋江道:“休說太師處著落,便是觀察自齎公文來要,敢不捕送?隻不知道白勝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濤道:“不瞞押司說,是貴縣東溪村晁保正為首。更有六名從賊,不識姓名。煩乞用心。”
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晁蓋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彌天之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心內自慌。宋江且答應道:“晁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今番做出來了,好教他受!”何濤道:“相煩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這事容易。甕中捉鱉,手到拿來。隻是一件:這實封公文須是觀察自己當廳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發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開?這件公事非是小可,勿可輕泄於人。”何濤道:“押司高見極明,相煩引進。”宋江道:“本官發放一早晨事務倦怠了,少歇。觀察略待一時,少刻坐廳時,小吏來請。”何濤道:“望押司千萬作成。”宋江道:“理之當然,休這等說話。小吏略到寒舍分撥了些家務便到,觀察少坐一坐。”何濤道:“押司尊便。小弟隻在此專等。”
宋江起身出得閣兒,吩咐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發我還茶錢。”離了茶坊,飛也似跑到下處,先吩咐伴當去叫直司在茶坊門前伺候,“若知縣坐衙時,便可去茶坊裏安撫那公人,道:‘押司便來。’叫他略待一待。”卻自槽上鞁了馬,牽出後門外去。
宋江拿了鞭子,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不刺刺的望東溪村攛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莊客見了,入去莊裏報知。正是:
有仁有義宋公明,交結豪強秉誌誠。
一旦陰謀皆外泄,六人星火夜逃生。
且說晁蓋正和吳用、公孫勝、劉唐在後園葡萄樹下吃酒。此時三阮已得了錢財,自回石碣村去了。晁蓋見莊客報說宋押司在門前,晁蓋問道:“有多少人隨從著?”莊客道:“隻獨自一個飛馬而來,說:‘快!要見保正!”晁蓋道:“必然有事。”慌忙出來迎接。宋江道了一個喏,攜了晁蓋手,便投側邊小房裏來。
晁蓋問道:“押司如何來的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條性命來救你。如今黃泥岡事發了!白勝已自拿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你等七人。濟州府差一個何緝捕帶領若幹人,奉著太師府鈞帖並本州文字,來捉你等七人,道你為首。天幸撞在我手裏!我隻推說知縣睡著,且教何觀察在縣對門茶坊裏等我,以此飛馬而來報你。哥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不快走時,更待甚麼?我回去引他當廳下了公文,知縣不移時便差人連夜下來,你們不可耽擱。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晁蓋聽罷吃了一驚,道:“賢弟,大恩難報!”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說,隻顧安排走路,不要纏障。我便回去也。”
晁蓋道:“七個人:三個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麵有三個在這裏,賢弟且見他一麵。”宋江來到後園,晁蓋指著道:“這三位:一個吳學究;一個公孫勝,薊州來的;一個劉唐,東潞州人。”宋江略講一禮,回身便走,囑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莊前,上了馬,打上兩鞭,飛也似望縣裏來了。
且說晁蓋與吳用、公孫勝、劉唐三人道:“你們認得那來相見的這個人麼?”吳用道:“卻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誰人?”晁蓋道:“你三位還不知哩!我們不是他來時,性命隻在咫尺休了!”三人大驚道:“莫不走漏了消息,這件事發了?”晁蓋道:“虧殺這個兄弟,擔著血海也似幹係來報與我們!原來白勝已自捉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個緝捕何觀察將帶若幹人,奉著太師鈞帖來,著落鄆城縣立等要拿我們七個。虧了他穩住那公人在茶坊裏捱候,他飛馬先來報知我們。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連夜到來捕獲我們。卻是怎地好?”吳用道:“若非此人來報,都打在網裏。這大恩人姓甚名誰?”晁蓋道:“他便是本縣押司,呼保義宋江的便是。”吳用道:“隻聞宋押司大名,小生卻不曾得會。雖是住居咫尺,無緣難得見麵。”公孫勝、劉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晁蓋點頭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結義弟兄,吳先生不曾得會。四海之內,名不虛傳。結義得這個兄弟,也不枉了!”
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晁蓋道:“卻才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為上計,卻是走那裏去好?”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裏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徑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裏去。”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許多人?”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裏,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裏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兒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了夥!”晁蓋道:“這一論正合吾意。隻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吳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夥了。”晁蓋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遲,吳先生,你便和劉唐帶了幾個莊客挑擔先去阮家,安頓了,卻來旱路上接我們。我和公孫先生兩個打並了便來。”
吳用、劉唐把這生辰綱打劫得金珠寶貝做五六擔裝了,叫五六個莊客一發吃了酒食。吳用袖了銅鏈,劉唐提了樸刀,監押著五七擔,一行十數人,投石碣村來。晁蓋和公孫勝在莊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莊客,齎發他些錢物,從他去投別主;願去的,都在莊上並疊財物,打拴行李。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