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運祚將傾覆,四海英雄起寥廓。
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
瑞氣盤纏繞鄆城,此鄉生降宋公明。
神清貌古真奇異,一舉能令天下驚。
幼年涉獵諸經史,長為吏役決刑名。
仁義禮智信皆備,曾受九天玄女經。
江湖結納諸豪傑,扶危濟困恩威行。
他年自到梁山泊,繡旗影搖雲水濱。
替天行道呼保義,上應玉府天魁星。
話說宋江在酒樓上與劉唐說了話,吩咐了回書,送下樓來,劉唐連夜自回梁山泊去了。隻說宋江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麵肚裏想:“那晁蓋卻空教劉唐來走這一遭。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露出事來。”走不過三二十步,隻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回頭來看時,卻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個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麼話說?”王婆攔住,指著閻婆對宋江說道:“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裏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諸般耍令:猜迷、射覆等各種娛樂遊戲。。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淨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停屍在家,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裏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借換:借貸。處。’正在這裏走投沒路的,隻見押司打從這裏過來,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來恁地。你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道:“你有結果結果:喪葬後事的費用。使用麼?”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其實缺少。”宋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娘,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處去了。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徑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剩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個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個婦人家麵,回來問間壁王婆道:“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麵,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隻聞宋押司家裏在宋家村住,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隻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隻去行院人家行院人家:妓院、戲曲班子。串,那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上等行首行首:行院中的帶班妓女,也泛稱妓女。,要問我過房過房:過繼。舊時行院收買新的妓女,往往由老鴇或行首出麵認幹女兒,也稱“過房”。幾次,我不肯。隻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沒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來往。”
王婆聽了這話,次日來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撮合山:為男女雙方牽線說合的人。山,“山人”的稱略,媒婆、賣卦人等的總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夥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裏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金玉。正是:
花容嫋娜,玉質娉婷。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韻度若風裏海棠花,標格似雪中玉梅樹。金屋美人離禦苑,蕊珠仙子下塵寰。
宋江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幹頭麵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為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隻愛學使槍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吃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平昔隻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彈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見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淨手,倒把言語來嘲惹張三。常言道:“風不來,樹不動;船不搖,水不渾。”那張三亦是個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因見這婆娘眉來眼去,十分有情,記在心裏。向後宋江不在時,這張三便去那裏,假意兒隻做來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個搭識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亦且這張三又是慣會弄此事的,豈不聞古人有言:一不將,二不帶一不將,二不帶:為了避免招惹麻煩,不要捎帶什麼。。隻因宋江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張三來他家裏吃酒,以此看上了他。自古道:“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正犯著這條款。
閻婆惜是個風塵娼妓的性格,自從和那小張三兩個搭上了,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隻把言語傷他,全不兜攬他些個。這宋江是個好漢胸襟,不以這女色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三和這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江耳朵裏。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麼?我隻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隻推事故不上門去。
忽一日將晚,卻好見那閻婆趕到縣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麵!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麵,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閑事閑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隻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有詩為證: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為。
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裏麵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隻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隻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隻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複翻身再上樓去了,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賤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
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一扯,勉強隻得上樓去。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桌凳,後半間鋪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麵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幹,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台,邊廂兩個杌子。正麵壁上掛一幅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望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隻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閑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個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那婆娘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麵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屈戌:門上的搭扣、鉸鏈。。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裏現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鮓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裏,舀半旋子,在鍋裏燙熱了,傾在酒壺裏。收拾了數盤菜蔬、三隻酒盞、三雙箸,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台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看宋江時,隻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麵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兒酒。”婆惜隻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道:“押司,莫要見責。閑話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少幹熱幹熱:眼饞、妒嫉。的不怯氣不怯氣:不愜氣、不高興。,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隻顧吃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婆惜道:“沒得隻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酒使得。”婆惜一頭聽了,一麵肚裏尋思:“我隻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隻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隻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盞。
婆子也連連吃了幾盞,再下樓去燙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麵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鍾酒。覺得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吃。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隻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隻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裏隻管夾七帶八嘈七帶八嘈:嘴裏不幹不淨、夾七夾八。,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說白道綠:扯無聊的閑話。有詩為證:
假意虛脾卻似真,花言巧語弄精魂。
幾多伶俐遭他陷,死後應知拔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