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樸刀出來,說道:“真個沒在莊裏。”叫道:“雷都頭,我們隻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的,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橫叫攏土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眾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裏走一遭。”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裏。宋江那廝,自三年以前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說得過?我兩個奉著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裏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殺了這個婆娘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係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麵,權且擔負他些個,隻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覷。”隨即排下酒食,犒賞眾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眾人,四十個土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自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裏知縣正值升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隻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一麵申呈本府,一麵動了一紙海捕文書。不在話下。
縣裏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麵皮,因此也隻得罷了。朱仝自湊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不要去州裏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隻得依允了。朱仝又將若幹銀兩,教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隻把唐牛兒問做個故縱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裏外。幹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寧家:回家。。這是後話。有詩為證:
為誅紅粉便逋逃,地窨藏身計亦高。
不是朱家施意氣,英雄準擬入天牢。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窨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隻是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紮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窨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覷,須吃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官府。”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裏使個得托的人,寄封信來。”宋江、宋清收拾了動身。原來這宋清,滿縣人都叫他做鐵扇子。
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戴著白範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係一條梅紅縱線絛;下麵纏腳絣,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宋太公。三人灑淚不住。太公吩咐道:“你兩個前程萬裏,休得煩惱。”宋江、宋清卻吩咐大小莊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弟兄兩個各挎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樸刀,徑出離了宋家村。兩個取路登程,五裏單牌,十裏雙牌,都不在話下。正遇著秋末冬初天氣,但見: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濕楓林,霜重寒天氣。不是路行人,怎諳秋滋味?
話說宋江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投奔兀誰的是?”宋清答道:“我隻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隻不曾拜識,何不隻去投奔他?人都說他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見世的孟嚐君。我兩個隻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裏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個商量了,徑望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登山涉水,過府衝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免不得:吃癩子碗癩子碗:肮髒不淨的碗。,睡死人床。
且把閑話提過,隻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則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徑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裏。”宋江道:“從何處落路落路:離開正走著路,轉到叉路上去。去?”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麼?”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時常說大名,隻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領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徑投東莊來。
沒三個時辰,早來到東莊。宋江看時,端的好一所莊院,十分幽雅。但見:
門迎闊港,後靠高峰。數千株槐柳疏林,三五處招賢客館。深院內牛羊騾馬,芳塘中鳧鴨雞鵝。仙鶴庭前戲舞,文禽院內優遊。疏財仗義,人間今見孟嚐君;濟困扶傾,賽過當時孫武子。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差役子孫閑。
當下莊客引領宋江來至東莊,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樸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莊客入去不多時,隻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裏說道:“昨夜燈花報,今早喜鵲噪,不想卻是貴兄來。”滿臉堆下笑來。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裏甚喜,便喚兄弟宋清也來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柴進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裏麵正廳上,分賓主坐定。
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貫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華翰:翰,書信;華,文辭華美。這是舊時對別人來信的敬語。,隻恨賤役無閑,不能夠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但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覷著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物,柴進也敢藏在莊裏!”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個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宋江弟兄兩個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兩個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麵坐地,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並幾個主管輪替著把盞,伏侍勸酒。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
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柴進那裏肯放?直吃到初更左側。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個莊客點一碗燈,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大寬轉:繞大圈、兜大彎。抄出前麵廊下來,俄延走著,卻轉到東廊前麵。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隻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裏向。宋江仰著臉,隻顧踏將去,正踏踏:踹踏。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裏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自此瘧疾好了——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的親戚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 百日紅。”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
正勸不開,隻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裏鬧?”那莊客便把掀了火鍁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的,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的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隻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麼?”那漢道:“我可知要見他哩!”柴進便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裏,近便在麵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是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裏麼?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裏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進指著那漢,說出他姓名,叫甚諱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正是:
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三回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鬆打虎第二十三回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鬆打虎第 二 十 三 回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鬆打虎詩曰:
延士聲華似孟嚐,有如東閣納賢良。
武鬆雄猛千夫懼,柴進風流四海揚。
自信一身能殺虎,浪言三碗不過岡。
報兄誅嫂真奇特,贏得高名萬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