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掀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躁,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鬆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鬆相見。柴進便邀武鬆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麵坐。武鬆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鬆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鬆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淩雲之誌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看了武鬆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鬆道:“二郎因何在此?”武鬆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機密:這裏指看機密房的人。相爭,一時間怒起,隻一拳打得那廝昏暈。小弟隻道他死了,因此一徑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夠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掀了鍁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鬆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麵,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鬆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段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鬆?原來武鬆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隻是嫌他,都去柴進麵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隻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鬆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鬆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鬆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幾時。”武鬆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鬆,武鬆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鬆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鬆穿了一領新衲紅綢襖,戴著個白範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送武鬆,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裏路。武鬆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裏。武鬆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杯了作別。”三個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鬆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個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鬆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鬆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鬆。武鬆那裏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鬆隻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鬆拿了哨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鬆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鬆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裏路頭,隻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隻在柴大官人莊上。話分兩頭,有詩為證:

別意悠悠去路長,挺身直上景陽岡。

醉來打殺山中虎,揚得聲名滿四方。

隻說武鬆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隻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鬆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縣地麵。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麵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麵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武鬆入到裏麵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隻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鬆麵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鬆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家道:“隻有熟牛肉。”武鬆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裏麵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鬆麵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鬆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

武鬆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鬆道:“我卻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鬆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麵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鬆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麵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隻吃三碗,更不再問。”武鬆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酉農好吃,少刻時便倒。”武鬆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酒家見武鬆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鬆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錢,隻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隻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鬆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麵,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鬆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

武鬆吃得口滑,隻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夠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鬆道:“不要你貼錢,隻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隻怕你吃不得了。”武鬆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得你住?”武鬆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那裏肯將酒來篩?武鬆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鬆吃了。前後共吃了十五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武鬆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官司榜文。”武鬆道:“甚麼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麵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獵捕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兩邊人民人民:人家民戶。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不許白日過岡,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鬆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鬆道:“你鳥子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說。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

這武鬆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裏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鬆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麵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武鬆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麼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鬆乘著酒興,隻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鬆住了腳讀時,上麵寫道:

陽穀縣示:

為這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近來傷害人命。現今杖限各鄉裏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不便。各宜知悉。

武鬆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發步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隻顧上去,看怎地!”武鬆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鬆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武鬆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隻見發起一陣狂風來。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隻聽得亂樹背後撲敵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鬆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鬆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鬆見大蟲撲來,隻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鬆隻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隻一剪。武鬆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隻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鬆見那大蟲複反身回來,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隻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隻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隻拿得一半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