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隻一撲,撲將來。武鬆又隻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鬆麵前。武鬆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岶地肐岶地:一下、一把。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紮,被武鬆盡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鬆把隻腳望大蟲麵門上、眼睛裏隻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鬆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吃武鬆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鬆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掄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隻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鬆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躺著一個錦皮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鬆打虎。但見: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裏陰雲霾日光。

焰焰滿川楓葉赤,紛紛遍地草芽黃。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人冷霧滿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穀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魂魄喪,存孝遇時心膽強。

清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岡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撞著猙獰來撲人。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汙腥風滿鬆林,散亂毛須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未休,遠觀八麵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鬆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彈不得,隻剩得口裏兀自氣喘。武鬆放了手,來鬆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隻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鬆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動彈不得。

武鬆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我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紮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隻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鬆道:“阿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罷了!”隻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鬆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絣在身上。那兩個人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鬆,吃一驚道:“你那人吃了犭忽犭聿犭忽犭聿:鱷魚。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鬆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兩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鬆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隻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裏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隻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

武鬆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鬆道:“你不信時,隻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鬆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數個鄉夫來。隻見那些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鬆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麵前。兩個獵戶把武鬆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鬆道:“你眾人不肯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眾人都跟著武鬆,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裏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麵,將一乘兜轎抬了武鬆,徑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

那上戶、裏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抬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鬆。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鬆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鬆把盞。武鬆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教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鬆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麵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

天明,武鬆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鬆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麵,與從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個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旅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鬆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緞匹花紅來掛與武鬆。武鬆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鬆,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橋來抬了武鬆,把那大蟲扛在前麵,掛著花紅段匹,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鬆在轎上看時,隻見亞肩疊背,鬧鬧攘攘,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鬆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鬆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鬆上廳來。武鬆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鬆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

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賞賜與武鬆。武鬆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武鬆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隻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步兵都頭。

眾上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鬆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裏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鬆心閑,走出縣前來閑玩,隻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鬆回過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裏?”

不是武鬆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正是:

隻因酒色忘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

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第 二 十 四 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詩曰:

酒色端能誤國邦,由來美色陷忠良。

紂因妲已宗祧失,吳為西施社稷亡。

自愛青春行處樂,豈知紅粉笑中槍。

武鬆已殺貪淫婦,莫向東風怨彼蒼。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鬆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鬆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鬆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要便:動不動。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淨辦:清靜安穩。,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娶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隻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鬆是一母所生兩個,武鬆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麵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穀樹皮”。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隻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閑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鬆。

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鬆道:“哥哥家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隻在前麵紫石街便是。”武鬆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鬆,轉彎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隻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鬆揭起簾子,入進裏麵,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鬆道:“嫂嫂請坐。”武鬆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鬆道:“叔叔,折殺奴家。”武鬆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太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鬆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嫋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鬆上樓,主客席裏坐地。三個人同歸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鬆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鬆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穀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鬆,大蟲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鬆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鬆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鬆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鬆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醃臢人安排飲食?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鬆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鬆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鬆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鬆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隻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鬆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