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隻在茶局子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轉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徑踅入茶坊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麵。”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隻顧放著。”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幹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的著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隻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幹娘,你端的智賽隋何隋何:漢高祖手下著名的說客。,機強陸賈陸賈:漢高祖手下著名的說客。!不瞞幹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麵,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隻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抱腰:接生、助產。,也會收小的收小的:為了謀利而收養小孩。這裏的“收”,包含有買賣的意思。,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馬泊六:“馬伯樂”的俗語諧音。馬,妓女。專指撮合不正當男女關係的人。。”西門慶道:“幹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大的行貨驢大的行貨:象驢的一樣大的東西,指性器。;第三件,要似鄧通鄧通:漢文帝寵臣,得賜蜀郡銅山,許以鑄造錢幣的特權。後人常以他的名字比喻富有。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麵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龜:男子性器。;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幹娘,你隻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劄地劄地:落實、解決、圓滿。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隻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隻聽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麵。隻不知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幹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幹娘休要撒科撒科:故作模樣來打趣、尋開心。,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武成王:太公望。唐開元時封為武成王,並六廟享祀。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將過去問他討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曆頭:曆書本。,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天,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幹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入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路岐:道路的叉口。路岐相央,猶言從路旁過來,攔住行人請求幫助。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澆手:對手工藝人在工資之外的酬勞。。’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隻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隻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麵。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隻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攪打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是必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隻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淩煙閣淩煙閣:古代皇宮中的閣名。北周、唐的帝王曾將功勳卓著的文武臣僚之像圖繪其中,以表銘記。,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桔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隻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綢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幹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綢絹鋪裏,買了綾綢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徑送入茶坊裏。王婆接了這物,吩咐伴當回去。正是:

兩意相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

安排十件捱光事,管取交歡不負期。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出來。”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曆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幹娘裁甚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綢絹段,又與若幹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勾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道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隻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笑道:“隻怕奴家做得不中幹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幹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得娘子好手針線,隻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得?既是許了幹娘,務要與幹娘做了。將曆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是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隻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隻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幹娘何不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幹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複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語。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幹淨了,買了些線索線索:線。,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道路:職業、買賣。。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薑茶,撒上些鬆子、胡桃,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幹淨,便將出那綾綢絹緞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假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箸麵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

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麵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幹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隻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朗愚鹵不知音。

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麵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阿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傷了娘子!”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還幹娘見外時,隻是將了家去做還幹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直頭。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隻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

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的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徑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幹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隻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看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