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撚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恐到京師轉除轉除:轉,遷職調任;除,拜授官職。他處時要使用。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鬆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鬆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隻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鬆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隻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徑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鬆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鬆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麵,再整雲鬟,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鬆。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錯見:錯怪。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隻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鬆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鬆讓哥嫂上首坐了,武鬆掇個杌子,橫頭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鬆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隻顧把眼來睃武鬆,武鬆隻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鬆討副勸杯勸杯:專門用於敬酒的杯子。一般勸杯材質高級,做工精細,以示禮敬。,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隻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鬆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鬆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鬆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脹了麵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醃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麵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武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喬家公:不是戶主家長而自為尊大,行其權威的人。?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那武大、武鬆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鬆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鬆見武大眼中垂淚,又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隻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鬆下樓來。臨出門,武鬆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鬆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吩咐了。那四個跟了武鬆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來。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都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隻說武大郎自從武鬆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隻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隻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著:“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這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自武鬆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隻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麵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水簾:窗簷上用於擋雨水的簾板,一般用竹蔑豎著編成,可以活動。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隻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道八字腳去了。有詩為證:

風日清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

隻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肯休。

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再說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隻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把濫:操縱把持。,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隻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蓋老:丈夫。俗語中一種輕薄的稱呼。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

西門慶道:“王幹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隻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隻道說做媒。”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現今也討幾個身邊人身邊人:舊時男人對妻妾等配偶的稱謂。在家裏,隻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若是回頭人也好,隻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隻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隻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卻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隻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隻見西門慶又踅將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隻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了一晚,起身道:“幹娘,記了賬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隻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刷子:傻瓜、浪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隻叫他舐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敗缺:破綻,這裏含有把柄的意思。!”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隻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隻鸞孤鳳,霎時間交合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捉對。解使三重門內女,遮麼九級殿中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住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整和,女似麻姑須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且說這王婆卻才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一徑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隻做不看見,隻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幹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影射:這裏指姘識的男女。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幹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河漏子:餄餄,一種用蕎麵做的似麵條的食品。熱燙溫和大辣酥大辣酥:蒙古話“酒”的音譯。。”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隻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幹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幹娘,記了賬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賬上。”西門慶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