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嗔拳輸笑麵,從來禮數服奸邪。
隻因義勇真男子,降伏凶頑母夜叉。
武鬆見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婦人來,便問:“我看你夫妻兩個也不是等閑的人,願求姓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快近前來拜了都頭!”武鬆道:“卻才衝撞阿嫂,休怪。”那婦人便道:“有眼不識好人,一時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請去裏麵坐地。”武鬆又問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名青,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為因一時間爭些小事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後來也沒對頭對頭:見證舉報的人。,官司也不來問,小人隻在此大樹坡下剪徑。忽一日,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小人欺負他老,搶出來和他廝拚,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專一剪徑,因見小人手腳活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裏,教了許多本事,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個女婿。城裏怎地住得?隻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賣酒為生。實是隻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結果了,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裏賣。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人都叫小人做菜園子張青。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他父親歿了三四年,江湖上前輩綠林中有名,他的父親喚做山夜叉孫元。小人卻才回來,聽得渾家叫喚,誰想得遇都頭!小人多曾吩咐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第一是雲遊僧道,他又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則恁地,也爭些兒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為因三拳打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台山,落發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繡,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魯智深。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也從這裏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酒裏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裏。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為兄。打聽得他近日占了二龍山寶珠寺,和一個甚麼青麵獸楊誌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幾番收得他相招的書信,隻是不能勾去。”武鬆道:“這兩個,我也在江湖上多聞他名。”張青道:“隻可惜了一個頭陀,長七八尺一條大漢,也把來麻壞了。小人歸得遲了些個,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隻留得一個箍頭的鐵戒箍,一領皂直裰,一張度牒在此。別的都不打緊,有兩件物最難得:一件是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一件是兩把雪花镔鐵打成的戒刀。想這頭陀也自殺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裏嘯響。小人隻恨道不曾救得這個人,心裏常常憶念他。又吩咐渾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若還結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台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又吩咐渾家道:‘第三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中間多有好漢在裏頭,切不可壞他。’不想渾家不依小人的言語,今日又衝撞了都頭,幸喜小人歸得早些。卻是如何了起這片心?”母夜叉孫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見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說起風話,因此一時起意。武鬆道:“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我見阿嫂瞧得我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潑了,假做中毒。你果然來提我,一時拿住。甚是衝撞了嫂子,休怪!”張青大笑起來,便請武鬆直到後麵客席裏坐定。
武鬆道:“兄長,若是恁地,你且放出那兩個公人則個。”張青便引武鬆到人肉作坊裏看時,見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梁上吊著五七條人腿。見那兩個公人一顛一倒,挺著在剝人凳上。武鬆道:“大哥,你且救起他兩個來。”張青道:“請問都頭,今得何罪?配到何處去?”武鬆把殺西門慶並嫂的緣由,一一說了一遍。張青夫妻兩個稱讚不已,便對武鬆說道:“小人有句話說,未知都頭如何?”武鬆道:“大哥,但說不妨。”
張青不慌不忙,對武鬆說出那幾句話來,有分教:武鬆大鬧了孟州城,哄動了安平寨。直教:
打翻拽象拖牛漢,攧倒擒龍捉虎人。
畢竟張青對武鬆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八回武鬆威鎮安平寨施恩義奪快活林第二十八回武鬆威鎮安平寨施恩義奪快活林第 二 十 八 回武鬆威鎮安平寨施恩義奪快活林詩曰:
功業如將智為求,當年盜蹠合封侯。
行藏有義真堪羨,富貴非仁實可羞。
鄉黨陸梁施小虎,江湖任俠武都頭。
巨林雄寨仍俱奪,方把平生誌願酬。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鬆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裏受若,不若就這裏把兩個公人做翻,且隻在小人家裏過幾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鬆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隻是一件卻使不得:武鬆平生隻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隻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來,我跟前又不曾道個不字,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了他性命。”張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孫二娘便去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鬆,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裏?這家甚麼好酒?我們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記著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吃。”武鬆笑將起來,張青、孫二娘也笑,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
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頓杯盤端正。張青教擺在後麵,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鬆並兩個公人到後園內。武鬆便讓兩個公人上麵坐了,張青、武鬆在下麵朝上坐了,孫二娘坐在橫頭。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鬆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叫武鬆看了。果是镔鐵打的,非一日之功。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武鬆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為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兩個公人聽是,驚得呆了,隻是下拜。武鬆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裏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吃驚,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你隻顧吃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當晚就張青家裏歇了。
次日,武鬆要行,張青那裏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鬆因此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厚意。論年齒,張青卻長武鬆五年,因此武鬆結拜張青為兄。武鬆再辭了要行,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鬆,把二三兩零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武鬆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送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依舊貼了封皮。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
武鬆作別了,自和公人投孟州來。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裏。直至州衙,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鬆,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鬆帖發本處牢城營來。
當日,武鬆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著道:“安平寨”。公人帶武鬆到單身房裏,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收管:接收犯人監管後簽的回單。。不必得說。
武鬆自到單身房裏,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鬆,說道:“好漢,你新到這裏,包裹裏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隻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武鬆道:“感謝你們眾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眾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隻怕管。’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隻是小心便好。”
說猶未了,隻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眾人都自散了。武鬆解了包裹,坐在單身房裏,隻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鬆?”武鬆道:“小人便是。”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穀縣做都頭,隻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裏,貓兒也不吃你打了!”武鬆道:“你倒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金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裏倒把我發回陽穀縣去不成?”那差撥大怒去了。
又有眾囚徒走攏來說道:“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鬆道:“不怕。隨他怎麼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正在那裏說言未了,隻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裏叫:“喚新到囚徒武鬆。”武鬆應道:“老爺在這裏,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麼!”那來的人把武鬆一帶,帶到點視廳前。
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鬆在當麵。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製: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拕兜拕:背馱。的,背將起來!”武鬆道:“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也不是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鬆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兩下眾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卻待下手。隻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麵皮,三縷髭須,額頭上縛著白手帕,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手。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隻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鬆,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武鬆道:“我於路不曾害病!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裏,我看他麵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鬆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隻推曾害便了。”武鬆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幹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是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裏。”
三四個軍人引武鬆依先送在單身房裏。眾囚徒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武鬆道:“並不曾有。”眾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鬆道:“他還是怎地來結果我?”眾囚徒道:“他到晚,把兩碗幹黃倉米飯和些臭鯗魚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裏去,把索子捆翻,著一床幹槁薦幹槁薦:幹槁草做的床墊。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武鬆道:“再有怎地安排我?”眾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武鬆又問道:“還有甚麼法度害我?”眾人道:“隻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
眾人說猶未了,隻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哪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武鬆答道:“我便是。有甚麼話說?”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裏。”武鬆看時,一大旋酒、一盤肉、一盤子麵,又是一大碗汁。武鬆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卻又理會。”武鬆把那旋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麵都吃盡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鬆坐在房裏尋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
看看天色晚來,隻見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入來。武鬆問道:“你又來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裏。”擺下幾盤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武鬆見了,暗暗自忖道:“吃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吃了,恰再計較。”那人等武鬆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著浴桶,一個提一大桶湯來,看著武鬆道:“請都頭洗浴。”武鬆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湯,武鬆跳在浴桶裏麵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教武鬆拭了,穿了衣裳。一個自把殘湯傾了,提了浴桶去;一個便把藤簟、藤蕈:藤皮編的席子。紗帳將來掛起,鋪了藤簟,放個涼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鬆把門關上,拴了,自在裏麵思想道:“這個是甚麼意思?隨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頭便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