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話說當下武鬆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仇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不怨。卻才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
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
用。今去縣裏首告,休要管小人罪重,隻替小人
從實證一證。”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樓
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
貯變賣。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徑投縣
裏來。此時哄動了一個陽穀縣,街上看的人不
計其數。
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升廳。
武鬆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凶刀子和兩顆人頭
放在階下。武鬆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
舍跪在右邊。武鬆懷中取出胡正卿寫的口詞,從
頭至尾告訴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
詞,一般供說。四家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
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
史一員,把這一幹人押到紫石街檢驗了婦人身屍,
獅子橋下酒樓前檢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填寫屍
單格目,回到縣裏,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
把武鬆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內。一幹平人,寄監
在門房裏。
且說縣官念武鬆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
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便喚該
吏商議道:“念武鬆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
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鬆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
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奸,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讀款狀與武鬆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將這一幹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
這陽穀縣雖然是個小縣分,到有仗義的人。有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鬆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鬆的。武鬆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土兵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武鬆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杖,帶了一幹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
眾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升廳。那官人但見:
平生正直,稟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成向金鑾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戶口增,錢糧辦,黎民稱德滿街衢;詞訟減,盜賊休,父老讚歌喧市井。攀轅截革登,名標青史播千年;勒石鐫碑,聲振黃堂傳萬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方正勝龔黃。
且說東平府府尹陳文昭已知這件事了,便叫押過這一幹人犯,就當廳先把陽穀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這一幹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凶刀杖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將武鬆的長枷換了一麵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裏。把這婆子換一麵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司監死囚牢裏收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結斷。”那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鬆下在牢裏,自有幾個土兵送飯。西門慶妻子羈管在裏正人家。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鬆是個有義的烈漢,時常差人看覷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陳府尹把這招稿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個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那刑部官多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生情造意,哄誘通奸,立主謀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婦下藥毒死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鬆,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傷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淩遲處死。據武鬆雖係報兄之仇,鬥殺西門慶奸夫人命,雖則自首,難以釋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裏外。奸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幹人犯釋放寧家。文書到日,即便施行。”
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幹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鬆,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覷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取一麵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幹眾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家。大牢裏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木驢:古代專用於女犯的一種殘酷刑具。,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剮”字,擁出長街。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裏,吃了一剮。
話裏隻說武鬆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將變賣家私什物的銀兩交付與武鬆收受,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隻說武鬆自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與了行李,亦回本縣去了。武鬆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那兩個公人知道武鬆是個好漢,一路隻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鬆見他兩個小心,也不和他計較,包裹內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吃。
話休絮繁。武鬆自從三月初頭殺了人,坐了兩個月監房,如今來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後,炎炎火日當天,爍石流金之際,隻得趕早涼而行。約莫也行了二十餘日,來到一條大路,三個人已到嶺上,卻是巳牌時分。武鬆對兩個公人道:“我們且休坐了,趕下嶺去,尋買些酒肉吃。”兩個公人道:“也說得是。”三個人奔過嶺來,隻一望時,見遠遠地土坡下約有十數間草屋,傍著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兒。武鬆見了,把手指道:“兀那裏不有個酒店!離這嶺不隻有三五裏路,那大樹邊廂便是酒店。”兩個公人道:“我們今早吃飯時五更,走了這許多路,如今端的有些肚饑。真個快走,快走!”
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岡邊見個樵夫挑一擔柴過來。武鬆叫道:“漢子,借問你:此去孟州還有多少路?”樵夫道:“隻有一裏便是。”武鬆道:“這裏地名叫做甚麼去處?”樵夫道:“這嶺是孟州道。嶺前麵大樹林邊,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鬆問了,自和兩個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為頭一株大樹,四五個人抱不交,上麵都是枯藤纏著。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鬆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麵係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麵一色金鈕。見那婦人如何?
眉橫殺氣,眼露凶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紅裙內斑斕裹肚,黃發邊皎潔金釵。釧鐲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
當時那婦人倚門迎接,說道:“客官,歇腳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好大饅頭。”兩個公人和武鬆入到裏麵一副柏木桌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袋,上下肩坐了。武鬆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間搭膊,脫下布衫。兩個公人道:“這裏又沒人看見,我們擔些利害,且與你除了這枷,快活吃兩碗酒。”便與武鬆揭了封皮,除下枷來,放在桌子底下。都脫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邊窗檻上。隻見那婦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鬆道:“不要問多少,隻顧燙來。肉便切三五斤來。一發算錢還你。”那婦人道:“也有好大饅頭。”武鬆道:“也把二三十個來做點心。”那婦人嘻嘻地笑著,入裏麵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吃。
武鬆取一個擘開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婦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那裏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自來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武鬆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裏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那婦人道:“客官那得這話!這是你自捏出來的。”武鬆道:“我見這饅頭餡內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鬆又問道:“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鬆道:“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那婦人笑著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那廝。”這婦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幾碗了,去後麵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鬆聽了這話,自家肚裏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鬆又道:“大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的,請我們吃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隻是渾些。”武鬆道:“最好,越渾越好吃。”那婦人心裏暗喜,便去裏麵托出一旋渾色酒來。武鬆看了道:“這個正是好生酒,隻宜熱吃最好。”那婦人道:“還是這位客官省得。我燙來你嚐看。”婦人自忖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熱吃,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當是我手裏行貨!”燙得熱了,把將過來,篩做三碗,便道:“客官,試嚐這酒。”兩個公人那裏忍得饑渴,隻顧拿起來吃了。武鬆便道:“大娘子,我從來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來與我過口。”張得那婦人轉身入去,卻把這酒潑在僻暗處,口中虛把舌頭來咂道:“好酒!還是這酒衝得人動!”
那婦人那曾去切肉,隻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兩個公人隻見天旋地轉,禁了口望後撲地便倒。武鬆也把眼來虛閉緊了,撲地仰倒在凳邊。那婦人笑道:“著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隻見裏麵跳出兩個蠢漢來,先把兩個公人扛了進去。這婦人後來桌上提了武鬆的包裹並公人的纏袋,捏一捏看,約莫裏麵是些金銀。那婦人歡喜道:“今日得這三頭行貨,倒有好兩日饅頭賣。又得這若幹東西。”把包裹纏袋提了入去,卻出來看這兩個漢子扛抬武鬆。那裏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婦人看了,見這兩個蠢漢拖扯不動,喝在一邊,說道:“你這鳥男女,隻會吃飯吃酒,全沒些用,直要老娘親自動手!這個鳥大漢卻也會戲弄老娘,這等肥胖,好做黃牛肉賣。那兩個瘦蠻子,隻好做水牛肉賣。扛進去先開剝這廝。”
那婦人一頭說,一麵先脫去了綠紗衫兒,解下了紅絹裙子,赤膊著便來把武鬆輕輕提將起來。武鬆就勢抱住那婦人,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摟住,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隻一挾,壓在婦人身上。那婦人殺豬也似叫將起來。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被武鬆大喝一聲,驚的呆了。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隻叫道:“好漢饒我!”那裏敢掙紮?
正是:
麻翻打虎人,饅頭要發酵。誰知真英雄,卻會惡取笑。
牛肉賣不成,反做殺豬叫。
隻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望見武鬆按倒那婦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武鬆跳將起來,把左腳踏住婦人,提著雙拳,看那人時,頭帶青紗凹麵巾,身穿白布衫,下麵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係著纏袋;生得三拳骨叉臉兒,微有幾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著武鬆,叉手不離方寸,說道:“願聞好漢大名。”武鬆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鬆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鬆回道:“然也。”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武鬆道:“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怎地觸犯了都頭?可看小人薄麵,望乞恕罪。”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