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徑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隻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麼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隻是這般模樣,有甚麼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麩,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麩?”鄆哥道:“你說沒麥麩,你怎地棧得肥岶岶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 ,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隻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道:“我笑你隻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隻做個小主人,請我吃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一個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旋酒,請鄆哥吃。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去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肐岶。”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肐岶?”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勾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隻在那裏行走。’我指望去賺三五十錢使,叵耐那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栗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隻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個也是假!”
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奸,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麼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個暗號,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若捉他不著,幹吃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幹結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說,自隻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隻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打我時,我先將籃兒丟出街來,你卻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隻顧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即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數貫錢、幾個炊餅,自去了。
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原來這婦人往常時隻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隻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隻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吃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吃了。當夜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隻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隻想著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勾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隻在左近處伺候。”武大也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隻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虎有倀兮鳥有媒,暗中牽陷恣施為。
鄆哥指訐西門慶,他日分屍竟莫支。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裏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幹,你做甚麼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麼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時,就把王婆腰裏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隻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隻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裏肯放?婆子隻叫得:“武大來也!”
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搶到房門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隻叫得:“做得好事!”那婦人頂住著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閑常時隻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麵皮蠟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隻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勾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豔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麵顏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睬著。武大叫老婆來吩咐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肯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說!”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窨子裏,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幹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隻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隻是難教你。”
西門慶道:“幹娘,周全了我們則個!隻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裏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麼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麵,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的,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半年一載便好了,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幹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的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有詩為證: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
畢竟難逃天地眼,武鬆還砍二人頭。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既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痛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裂,大叫一聲,你卻把被隻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若毒藥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麼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隻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隻敲壁子,我自過來攛掇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撚為細末,把與那婦人拿去藏了。
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那婦人拭著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這腳。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些銅錢,徑來王婆家裏坐地,卻叫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叫你半夜裏吃。吃了倒頭便睡,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裏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下麵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隻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隻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麼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隻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隻顧蓋。武大叫道:“阿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紮,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痛剮剮煙生七竅,直挺挺鮮血模糊。渾身冰冷,口內涎流。牙關緊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幹,七魄投望鄉台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奸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
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隻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隻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麵,掇上樓來。卷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屍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幹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幹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哭: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幹號了半夜。
卻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喚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隻靠著你做主。”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王婆道:“隻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隻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西門慶道:“這個不妨,我自吩咐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吩咐他,不可遲誤。”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坊廂都來吊問,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患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他,隻自人情勸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隻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了兩個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個火家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隻去前麵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借一步說話則個。”何九叔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麵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即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