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吃了一個時辰,隻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隻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別不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受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隻得受了。兩個又吃了幾杯,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賬,明日來鋪裏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有報效。”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隻見那幾個火家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王婆接著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隻見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從裏麵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幾日子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樣,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隻聽的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卻討著這個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曆。”何九叔看著武大屍首,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著兩點辰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裏噴出血來。但見:指甲青,唇口紫,麵皮黃,眼無光。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鄆哥大鬧授官廳武鬆鬥殺西門慶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因緣是惡因緣。
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閑花休采折,貞姿勁質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使扇板門,一徑抬何九叔到家裏。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閑時從不曾中惡。”坐在床邊啼哭。
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麵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模樣,我心裏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裏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麵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做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奸,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隻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鬆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麼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隻做去送喪,張人眼錯,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武都頭若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麵皮,做一碗飯卻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
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隻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的話正是了。我至期隻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隻見何九叔手裏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裏。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誌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隻是出熱。娘子和幹娘自穩便,齋堂裏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潵骨池內隻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裏和哄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裏,眾鄰舍回家,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裏。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麵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麵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采繒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裏,隻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門慶整三五夜不歸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歡。
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須有敗。有首《鷓鴣天》,單道這女色。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蜜兩綢繆。隻思當日同歡慶,豈想蕭牆有禍憂!貪快樂,恣優遊,英雄壯士報冤仇。請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龍泉是盡頭。
且說西門慶和那婆娘終朝取樂,任意歌飲。交得熟了,卻不顧外人知道,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常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鬆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行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將及兩個月。去時新春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隻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鬆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鬆回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鬆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地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幹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鬆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寫著“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來!”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鬆叫一聲,驚得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帶孝?每日隻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鬆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麵盆裏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角髟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便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武鬆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麼症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麵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麼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決撒:事情敗露。,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鬆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幹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幹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鬆道:“如今埋在那裏?”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鬆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鬆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徑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淨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絛係在腰裏,身邊藏了一把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帶在身邊。叫了個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鬆叫土兵去安排羹飯。武鬆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肴。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鬆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幾家鄰舍無不淒惶。那婦人也在裏麵假哭。武鬆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土兵吃了。討兩條席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鬆把條席子就靈床子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鬆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土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般挺著。武鬆爬將起來,看了那靈床子前琉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鬆歎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隻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那冷氣如何?但見:
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烈如煞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動引魂幡。
那陣冷氣逼得武鬆毛發皆豎。定睛看時,隻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鬆看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問時,隻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鬆一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士兵時,正睡著。武鬆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且放在心裏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明了,土兵起來燒湯,武鬆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鬆道:“叔叔,夜來煩惱?”武鬆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鬆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現有藥貼在這裏。”武鬆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幹娘去買。”武鬆道:“誰來扛抬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武鬆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隻在獅子街巷內住。”武鬆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鬆到何九叔門前。武鬆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鬆卻揭起簾子,叫聲:“何九叔在家麼?”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鬆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鬆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話閑說則個,請挪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鬆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鬆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麵篩酒,武鬆更不開口,且隻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鬆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隻見武鬆揭起衣裳,颼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麵色青黃,不敢抖氣。武鬆捋起雙袖,握著尖刀,對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隻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幹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錯,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閑言不道,你隻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鬆道罷,一雙手按住肐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武鬆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隻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吩咐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隻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隻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言,自咬破舌尖,隻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隻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鬆道:“奸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鬆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