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收了刀,入鞘藏了,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卻好走到他門前,隻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麼?”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麼?”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隻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鬆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鄆哥,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
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鬆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奸?”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隻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徑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隻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奸。’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徑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隻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隻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鬆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隻是這般說!”武鬆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
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鬆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麼?”武鬆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奸,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
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得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鬆,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隻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鬆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一張紙,告道:“複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鬆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鬆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鬆,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
武鬆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雙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土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
武鬆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麼話說?”武鬆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眾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鬆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麵燙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鬆自吩咐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鬆道:“多多相擾了幹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鬆道:“嫂嫂坐主位,幹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吃著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
武鬆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鬆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隻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鬆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鬆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員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鬆不管他,拖了過去,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鬆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鬆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鬆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鬆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鬆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都似監禁的一般。
且說武鬆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鬆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麵土兵自來篩酒。武鬆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鬆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隻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鬆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尋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隻得坐下。武鬆道:“再把酒來篩。”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後一千個筵宴。
隻見武鬆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鬆抹了桌子。眾鄰舍卻待起身,武鬆把兩隻手隻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幹高鄰在這裏,中間高鄰那位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鬆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卷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隻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隻要眾位做個證見!”
隻見武鬆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都麵麵相覷,不敢做聲。武鬆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鬆雖是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隻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鬆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鬆便償他命也不妨。”眾鄰舍道:“卻吃不得飯了!”武鬆看著王婆喝道:“兀那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幹我甚事?”說猶未了,武鬆把刀肐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跤放翻在靈床麵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隻要脫身脫不得,隻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
武鬆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在桌子上,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肐岶岶抖著道:“小人便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起筆,拂開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教說甚麼?與我無幹!”武鬆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撇了兩撇。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鬆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武鬆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隻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奸,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武鬆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隻苦了老身!”王婆也隻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說在上麵,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書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搭膊來背剪綁了這老狗,卷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婆子也跪在靈前。武鬆道:“哥哥靈魂不遠,兄弟武二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鬆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隻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髒,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凶了,又不敢動,隻得隨順他。武鬆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洗了手,唱個喏,說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麵麵相看,不敢不依他,隻得都上樓去坐了。武鬆吩咐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鬆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大官人宅上在麼?”主管道:“卻才出去。”武鬆道:“借一步,閑說一句話。”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鬆,不敢不出來。武鬆一引引到側首僻淨巷內,武鬆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頭。”武鬆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才和一個相識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酒。”武鬆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鬆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吃酒。”武鬆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麵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鬆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淥淥的滾出來。武鬆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鬆,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麵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鬆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驚倒了。
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鬆隻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鬆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鬆心窩裏打來。卻被武鬆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隻一提,右手早拉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鬆勇力?隻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
武鬆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隻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隻把眼來動。武鬆按住,隻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做一處,提在手裏,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說道:“哥哥靈魂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奸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麵。武鬆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四位高鄰說則個。”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
武鬆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名標千古,聲播萬年。直教英雄相聚滿山寨,好漢同心赴水窪。正是:
古今壯士談英勇,猛烈強人仗義忠。
畢竟武鬆對四家鄰舍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第 二 十 七 回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詩曰: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剛強受禍殃。
舌為柔和終不損,齒因堅硬必遭傷。
杏挑秋到多零落,鬆柏冬深愈翠蒼。
善惡到頭終有報,高飛遠走也難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