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之間,隻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鬆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鬆。武鬆指著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麵便搬,一麵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武鬆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盡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掙紮。那婦人方才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鬆與眾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麵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麵叫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為頭的豪傑之士,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好酒,都擺列了桌麵,請眾人坐地。武鬆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麵前放隻大碗,叫把酒隻顧篩來。酒至數碗,武鬆開話道:“眾位高鄰都在這裏。小人武鬆,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裏。聞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眾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幹涉。我從來隻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除了一害,我看你眾高鄰麵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則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眾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吃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麵,相謝了眾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去了,就裝了行李起身。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邀眾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至晚,眾人散了。武鬆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鬆,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鬆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鬆?自此,重整店麵,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這裏隻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鬆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閑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鬆爭了這口氣,把武鬆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惡人自有惡人魔,報了冤仇是若何。

從此施恩心下喜,武鬆終日醉顏酡。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鬆在店裏閑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隻見店門前兩三個軍漢,牽著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鬆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隻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鬆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著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鬆是個一勇之夫,終無計較,便道:“他既是取我,隻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眾人投孟州城裏來。到得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著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那張都監。

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鬆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鬆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鬆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現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麼?”武鬆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鬆吃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鬆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隻在張都監家宿歇。

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鬆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鬆徹裏徹外做秋衣。武鬆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抬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夠入宅裏來。”

武鬆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鬆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銀、財帛、段匹等件。武鬆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麵。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初鳴,南樓上動人愁慘;寒蛩韻急,旅館中孤客憂懷。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嬌豔。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鬆到裏麵飲酒。武鬆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鬆,問道:“你那裏去?”武鬆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回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礙?便一處飲酒不妨!”武鬆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鬆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鬆一處坐地。武鬆隻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身坐下。張都監著丫鬟、養娘斟酒,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抬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飲饌,說些閑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吃。”連珠箭勸了武鬆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鬆吃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隻顧痛飲。

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隻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鬟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鬆飲酒。張都監叫:“斟滿著。”武鬆那裏敢抬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著玉蘭對武鬆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何如?”武鬆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武鬆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來哨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麵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

武鬆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隻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鬆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把花枝也似個女兒許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鬆獻勤,提了一條哨棒,徑搶入後堂裏來。隻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裏去了!”武鬆聽得這話,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複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鬆一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鬆一條麻索綁了。武鬆急叫道:“是我!”那眾軍漢那裏容他分說?隻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

眾軍漢把武鬆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鬆叫道:“我不是賊,是武鬆。”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麵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抬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才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舉與你個官做,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鬆大叫道:“相公,非幹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鬆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眾軍漢把武鬆押著,徑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麵都是些衣服,下麵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鬆見了,也自目睜口呆,隻得叫屈。

眾軍漢把箱子抬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眾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鬆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眾軍漢扛了贓物,將武鬆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鬆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著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鬆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麵前。武鬆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一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隻顧與我加力打這廝!”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鬆情知不是話頭,隻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寫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當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鬆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詩曰:

都監貪汙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假將歌女為婚配,卻把忠良做賊拿。

且說武鬆下到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夠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鬆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著。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鬆。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眾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隻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如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隻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徑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叫他家著人去牢裏說知。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兄弟。現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作主,定要結果武鬆性命。隻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這不貪愛金寶,以此武鬆還不吃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盡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吃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隻囑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