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武鬆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中酒:醉醒後身體不和適,又稱“病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裏。’延挨一日卻再理會。”當日施恩來見武鬆,說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裏。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鬆道:“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早飯罷,吃了茶,施恩與武鬆去營前閑走了一遭,回來到客房裏,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鬆到家裏,隻具數杯酒相待,下飯按酒不記其數。武鬆正要吃酒,見他隻把按酒添來相勸,心中不快意。吃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裏坐地。隻見那兩個仆人又來伏侍武鬆洗浴,武鬆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隻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吃,是甚意故意故:想法、主意。?”仆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本是要央都頭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頭去幹正事。”武鬆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這般計較。”仆人少間也自去了。

當夜武鬆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裏係條紅絹搭膊,下麵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裏吃早飯。武鬆吃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去。”武鬆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隻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鬆道:“我和你出得城去,隻要還我無三不過望。”施恩道:“兄長,如何是‘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鬆笑道:“我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裏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裏,恐哥哥醉也,如何使得!”武鬆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隻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待事畢時盡醉方休。既然哥哥原來酒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仆人,自將了家裏的好酒果品肴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武鬆道:“恁麼卻才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眾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叫兩個仆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施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大漢,慢慢的隨後來接應。都吩咐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鬆兩個離了安平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隻見官道旁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簷前。看那個酒店時,但見:

門迎驛路,戶接鄉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黃槐遮酒肆。壁上描劉伶貪飲,窗前畫李白傳杯。淵明歸去,王弘送酒到東籬;佛印山居,蘇軾逃禪來北閣。聞香駐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裏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終日臥斜陽。

那兩個挑食擔的仆人已自在那裏等候。施恩邀武鬆到裏麵坐下,仆人已自安下肴饌,將酒來篩。武鬆道:“不要小盞兒吃。大碗篩來;隻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鬆也不謙讓,連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鬆笑道:“卻才去肚裏發一發。我們去休。”兩個便離了這坐酒肆,出得店來。

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裏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樹林裏。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但見: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楊柳陰森門外,荷華旖旎池中。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磁盆架上,白泠泠滿貯村醪;瓦甕灶前,香噴噴初蒸社醞。村童量酒,想非昔日相如;少婦當壚,不是他年卓氏。休言三鬥宿酲,便是二升也醉。

當時施恩、武鬆來到村坊酒肆門前。施恩立住了腳,問道:“兄長,此間是個村醪酒店,哥哥飲麼?”武鬆道:“遮莫酸鹹苦澀,問甚滑辣清香,是酒還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簾便了。”兩個入來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鬆連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

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裏,路上又見個酒店,武鬆入來,又吃了三碗便走。

話休絮繁。武鬆、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約莫也吃過十來處好酒肆。施恩看武鬆時,不十分醉。武鬆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隻在前麵,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鬆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鬆道:“這個卻不妨。你隻要叫仆人送我,前麵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吃。”施恩叫仆人仍舊送武鬆。施恩自去了。

武鬆又行不到三四裏路,再吃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武鬆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隻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鬆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

武鬆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武鬆看那人時,生得如何?但見:

形容醜惡,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橫生,幾道青筋暴起。黃髯斜卷,唇邊撲地蟬蛾;怪眼圓睜,眉目對懸星象。坐下猙獰如猛虎,行時仿佛似門神。

這武鬆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了。”直搶過去。

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簷前立著望竿,上麵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闌幹,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邊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裏麵一字兒擺著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裏,缸裏麵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裏麵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頂老:妓女、歌妓。本作“底老”。。那婦人生得如何?

眉橫翠岫,眼露秋波。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輕舒嫩玉。冠兒小,明鋪魚魷,掩映烏雲;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籠瑞雪。金釵插鳳,寶釧圍龍。盡教崔護崔護:唐代詩人。去尋漿,疑是文君重賣酒。

武鬆看了,瞅著醉眼,徑奔入酒店裏來,便去櫃身相對一副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武鬆看那店裏時,也有五七個當撐當撐:在店堂上當班侍應顧客。的酒保。武鬆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裏?”一個當頭的酒保過來,看著武鬆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鬆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嚐看。”那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裏,燙一碗過來道:“客人嚐酒。”武鬆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將去,又燙一碗過來。武鬆提起來呷了一口,叫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酒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這客人醉了,隻待要尋鬧相似,胡亂換些上好的與他罷。”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麵前,又燙一碗過來。武鬆吃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麼?”酒保答道:“姓蔣。”武鬆道:“卻如何不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裏吃醉了,來這裏討野火麼?”酒保道:“眼見得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休聽他放屁。”武鬆問道:“你說甚麼?”酒保道:“我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鬆道:“過賣,你叫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鬆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鬆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腰裏,便把那桶酒隻一潑,潑在地上,搶入櫃身子裏,卻好接著那婦人。武鬆手硬,那裏掙紮得?被武鬆一手接住腰胯,一隻手把冠兒捏做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裏隻一丟,聽得“撲同”的一聲響,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裏。武鬆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鬆。武鬆手到,輕輕地隻一提,提一個過來,兩手揪住,也望大酒缸裏隻一丟,樁樁:栽插。在裏麵。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隻一掠,也丟在酒缸裏。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都被武鬆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隻酒缸裏,那裏掙紮得起?後麵兩個人在地下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武鬆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教眾人笑一笑。”

武鬆大踏步趕將出來。那個搗子徑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吃了一驚,踢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鬆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鬆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鬆,心裏先欺他醉,隻顧趕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鬆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頭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鬆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鬆一踅,踅將過來,那隻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便倒。武鬆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鬆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的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鬆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隻要依我三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鬆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大鬧孟州城,來上梁山泊。且教:

改頭換麵來尋主,剪發齊眉去殺人。

畢竟武鬆對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鬆大鬧飛雲浦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鬆大鬧飛雲浦第 三 十 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鬆大鬧飛雲浦詩曰:

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見機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好條快活路,隻是少人行。

話說當時武鬆踏住蔣門神在地下,指定麵門道:“若要我饒你性命,隻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鬆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回鄉去,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鬆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為頭為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鬆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紮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鬆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鬆指著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隻打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才知是武鬆,隻得喏喏連聲告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