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鬆,安排酒食送路。隻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說道:“你如何便隻這等叫叔叔去?前麵定吃人捉了!”武鬆道:“阿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隻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隻怕叔叔依不得。”武鬆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阿叔卻不要嗔怪。”武鬆道:“阿嫂,但說的便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戒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繐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镔鐵打成的戒刀。這刀如常半夜裏鳴嘯的響。叔叔既要逃難,隻除非把頭發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麼?”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正是:

緝捕急如星火,顛危好似風波。若要免除災禍,且須做個頭陀。

張青道:“二哥,你心裏如何?”武鬆道:“這個也使得,隻恐我不象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鬆裏外穿了。武鬆自看道:“卻一似與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係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發,折疊起來,將戒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鬆討麵鏡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鬆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個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發。”張青拿起剪刀,替武鬆把前後頭發都剪了。

武鬆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去路上做盤纏,萬無一失。”武鬆道:“大哥見的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係在腰裏。

武鬆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挎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鬆掛在貼肉胸前。武鬆拜謝了他夫妻兩個。臨行,張青又吩咐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徑。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

武鬆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但見:

前麵發掩映齊眉,後麵發參差際頸。皂直裰好似烏雲遮體,雜色絛如同花蟒纏身。額上戒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仿佛銅筋鐵骨。戒刀兩口,擎來殺氣橫秋;頂骨百顆,念處悲風滿路。神通廣大,遠過回生起死佛圖澄;相貌威嚴,好似伏虎降龍盧六祖。直饒揭謗也歸心,便是金剛須拱手。

當日武行者辭了張青夫妻二人,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裏,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隻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看那嶺時,果然好座高嶺。但見:

高山峻嶺,峭壁懸崖。石角棱層侵鬥柄,樹梢仿佛接雲霄。煙嵐堆裏,時聞幽鳥閑啼;翡翠陰中,每聽哀猿孤嘯。弄風山鬼,向溪邊侮弄樵夫;揮尾野狐,立岩下驚張獵戶。好似峨嵋山頂過,渾如大庚嶺頭行。

當下武行者正在嶺上看著月明,走過嶺來,隻聽得前麵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淨蕩蕩高嶺,有甚麼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隻見鬆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墳庵:擔負看護墓地及祭奠法事的寺廟。多為大戶人家私立。,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想道:“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裏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自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

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隻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麼?”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下。隻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了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鬆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了那口戒刀,掄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兩口劍寒光閃閃,雙戒刀冷氣森森。鬥了良久,渾如飛鳳迎鸞;戰不多時,好似角鷹拿兔。

兩個鬥了十數合,隻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但見:月光影裏,紛紛紅雨噴人腥;殺氣叢中,一顆人頭從地滾。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畢竟兩個裏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第 三 十 二 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詩曰:

風波世事不堪言,莫把行藏信手拈。

投藥救人翻致恨,當場排難每生嫌。

嬋娟負德終遭辱,譎詐行凶獨被殲。

列宿相逢同聚會,大施恩惠及閭閻。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隻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

武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隻問你個緣故。”隻見庵裏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是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婦人道:“他已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麼?”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裏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家有幾顆頭,取賺得師父?”

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麵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餵取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望著青州地麵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鬆。到處雖有榜文,武鬆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鬆一路上買酒買肉吃,隻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麵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裏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

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鬆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著瓦缽磁甌;黃泥牆壁,都畫著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端的是:走驃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徑奔入那村酒店裏坐下,便叫道:“酒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燙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隻顧吃。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來。武鬆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吃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隻顧要吃!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隻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隻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正在店裏論口,隻見外麵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店裏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

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係數尺紅搭膊。麵圓耳大,唇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著眾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迎著道:“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吩咐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隻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裏?”店主人道:“有,在這裏。”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尊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裏。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甕窨下甕窨(yìn)下:在地窖裏收藏的。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吃。隻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麵前,便擺下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了自己麵前,隻是一碟兒熟菜,不由得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饑”。

武行者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豈我不還你錢?”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裏自將來的,隻借我店裏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隻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