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武鬆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隻見三五枝畫燭高燒,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麵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鬆,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髒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待掙紮時,武鬆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鬆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鬆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那裏掙命。

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掄將來。武鬆早接個住,就勢隻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白醒時,也近不得武鬆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鬆趕入去,一刀先剁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鬆左腳早起,翻筋鬥踢一腳,按住也割下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下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鬆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把桌子上銀酒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隻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

武鬆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鬆的。武鬆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麵麵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頂陽骨:天靈蓋。,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鬆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鬆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砍了頭。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

武鬆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隻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鬆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鬆的刀早飛起,劈麵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鬆按住,將刀去割頭時,卻切不入。武鬆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鬆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樸刀,丟了缺刀,複翻身再入樓下來。隻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鬆握著樸刀,向玉蘭心窩裏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鬆搠死,一樸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栓拴了前門。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裏。武鬆道:“我方才心滿意足。”有詩為證:

都監貪婪甚可羞,謾施奸計結深仇。

豈知天道能昭鑒,漬血橫屍滿畫樓。

武鬆道:“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樸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匾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麵,拴在腰裏。拽開腳步,倒提樸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樸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隻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隻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鬆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兩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鬆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鬆月桑。鬆月桑:鬆快、輕爽。‘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隻可撒開。”提了樸刀,投東小路,便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鬆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小小古廟,武鬆奔入裏麵,把樸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隻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鬆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鬆按定,一條繩索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武鬆那裏掙紮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樸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鬆隻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裏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鬆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麵,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鬆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鬆看時,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鬆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人手裏,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個好行貨在這裏了。”隻聽得前麵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沒一盞茶時,隻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鬆看時,前麵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鬆,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武鬆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鬆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麵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鬆不認得。

張青即便請出前麵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武鬆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複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隻推有賊,賺我到裏麵,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裏,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六十日限滿,脊杖二十,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公人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男人,也是一樸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鳥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鬟。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了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吩咐道:‘隻要捉活的。’不吩咐時,也壞了大哥性命。因此我們隻拿撓鉤、套索出去。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隻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因此我叫你們等我自來。”武鬆道:“既然如此,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鬆。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隻怕你有些失支脫節失支脫節:半路上出差錯,遇上困厄。,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吩咐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隻要活的。那廝們慢仗慢仗:動作遲緩。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隻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吩咐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我見一向無信,隻道在孟州快活了,無事不寄書來。不期如此受苦。”孫二娘道:“隻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隻說到這裏,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

張青引武鬆去客房裏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肴美饌酒食,管待武鬆。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鬆起來相敘。有詩為證:

逃生潛越孟州城,虎穴狼坡暮夜行。

珍重佳人識音語,便開綁縛敘高情。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眾人叫起裏麵親隨、外麵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檢驗了殺死人數,行凶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裏稟複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灶下殺死兩個丫鬟。後門邊遺下行凶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裏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鬆。

次日,飛雲浦地方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上,屍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麵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

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裏不去搜尋?眼見得施管營暗地使錢,不出城來,捉獲不著。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麵,“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鬆鄉貫年甲貌相,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鬆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鬆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隻得對武鬆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隻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隻不知你終心肯去也不?”武鬆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鬆去,我如何不肯去?隻不知是那裏地麵?”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麵獸好漢楊誌,在那裏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隻除那裏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我隻為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去,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麵上,如何不著你入夥?那裏去做個頭領,誰敢來拿你?”武鬆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湊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隻今日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