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長篇小說
作者:王鬆
慘劇發生在早晨。
這是一個夏日的早晨。空氣中濕度很大。蒸騰了一夜的熱汽雖已有些降溫卻使一切都潮得發黏。站在八樓病房的窗前朝外望去,一輪很壯觀的太陽正從高高低低的樓群中徐徐地飄起來。它看上去很有詩意,似乎被迷蒙的蒸汽浸透了,隻剩下一個邊緣不很清晰的輪廓。那個男人在窗前呆呆地向外望了一陣,就伸手抓住了白色的塑鋼窗柄。
他的意圖很明顯,是想將這扇窗子打開。
當時病房裏並沒有人注意他。同室的病友還以為他是想打開窗子透一透氣。不過這男人的氣力顯然已經達不到,以致在拉動窗柄時,雙腳不得不離開光滑的水泥地麵,幾乎將整個身體吊在窗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具木偶人形。據說這男人在一所大學裏工作,搞藝術的,還是一個博士生導師,不僅戴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鏡還蓄著一臉帕瓦羅蒂式的絡腮胡須。但他的身形卻遠比帕瓦羅蒂瘦小,也已經孱弱不堪。這就使他的頭顯得很大,再配上那一蓬濃密粗硬又已經幹黃如草的胡須,就越發讓人感到有些誇張。接著,這個大胡子博導終於打開了窗子,身體也隨之蹬上去。然後,他兩手向前平伸做出一個很優美的姿態,一個魚躍就跳進了迷茫的天空。在他跳躍的一瞬,嘴裏還發出一聲嘹亮的叫喊。
事後據一個正在樓下花壇裏打太極拳的老人說,他當時聽得很清楚,這個人是衝著初升的太陽大喊了一聲:再見了——!
但另一個老人卻說,沒有那麼浪漫,他不過是使出最後的氣力大叫了一聲。
總之,這個蓄著大胡子的博士生導師就這樣義無返顧地投進太陽的懷抱。大胡子博導的身體顯然已經瘦空,隻剩了204塊骨頭撐著一張人皮,看上去就像一架風箏輕得令人難以置信。當時樓下的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這個奇異的情景,在他衝出窗外時,還在空中滑翔了一段,最後大概是那蓬胡須增加了空氣阻力,才使他改變飛行軌跡,終於以自由落體的方式墜落下來。一個背書包的學生說,就在這個大胡子砰然落地的一瞬,眼鏡立刻變成無數塊晶瑩的碎片飛濺出去,腮下的那一蓬胡須也隨之像鋼針一樣地乍起來。
這個學生心有餘悸地說,他看上去……就像一隻卡通張飛……
在這個燠熱而又潮濕的早晨,當高潔看到護士小林匆匆跑進醫生辦公室時,已經猜到是那個大胡子教授出事了。高潔很清楚這個大胡子教授的病情。她雖然沒有跟他說過太多的話,但已經料定,這個自信得甚至有些狂妄的大胡子博導遲早會走這一步的。因此,她一再叮囑病房裏的護士們,千萬要看緊這個病人。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最後還是出了這樣的事。
將近中午時分,樓下人聲嘈雜起來,有警車呼嘯而至。
高潔走到窗前,朝樓下望去,下麵已經用淡黃色的警帶拉起警戒圈。許多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魚貫走來,將一束束美麗的鮮花堆放在地上。那個大胡子博導像隻壁虎一樣地伸展四肢趴在中間,又像一個安然入睡的嬰兒。夏日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色彩斑斕的輪廓。一陣歌聲悠然響起,有人在唱《生如夏花》……
一
高潔曾在病理心理學的教程中讀到過一句話,女人心目中的第一個男人是父親。直到很多年後,她仍在反複想著這句話。她認為這句話既有些道理,又令人匪夷所思。高潔對父親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她依稀記得,父親是一個高高的、瘦瘦的男人,留著長發,而且總是梳著很帥氣的分頭,看上去油光水滑一絲不苟。父親叫黃輔仁,據說早年曾是國民黨陸軍醫院的少校軍醫,解放後雖然沒有被政府處理,但也就不再出去工作了。
那時高潔的祖父留下一間小診所,在澳門路上,憑著黃家獨特的醫術多年來很有些名氣。高潔的父親先是接手了這間診所,為街上的人們看一些頭痛腦熱之類的時令小疾,後來漸漸地也就丟下了,每日隻在家裏翻翻閑書,聽聽音樂,或者以酒為伴自斟自飲。高潔的母親對這一切很看不慣。高潔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母親比父親要小很多,大約七八歲。那時候,高潔經常聽到他們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爭吵。但父親一般很少說話,總是默默地低頭飲酒。
高潔始終想不出,當初母親和父親究竟是怎樣走到一起的。
關於父親的醫術,高潔隻還記得一件事。那時高潔很小,還在上衛生局的幼兒園。一天晚上,掃街的胡伯伯帶著他的女人來找父親,說是這女人的身體最近一直不好,想請高潔的父親給看一看。胡伯伯的家住在街對麵一座小樓裏的地下室。高潔曾去過胡伯伯的家裏,窗子很高,門很小,屋裏從早到晚都是黑洞洞的,白天也要打開電燈。胡伯伯的妻子是一個麵色蒼白的女人,每天坐在家裏編織鐵笊籬,等胡伯伯在外麵掃完了大街,再背出去賣。高潔曾經見過,胡伯伯妻子編織的鐵笊籬很好看,用細細的鐵絲能擰出各種花色和圖案,掂在手裏精致玲瓏,不僅是飲具,簡直就像一件工藝品。所以,她的這些鐵笊籬銷路就很好,胡伯伯每次背出去,很快就被街上的人們搶購一空。
胡伯伯在這個晚上領著他的女人來找高潔的父親,意圖很明顯。那時去大醫院看病雖不算太昂貴,但對於像胡伯伯這樣的家庭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公費醫療自不用說,就是自費,僅掛號一項就要五分錢,而五分錢在當時已經可以買到兩隻油酥燒餅。那個晚上,高潔的父親正在家裏看書,一見胡伯伯夫婦連忙讓進屋裏,又為他們倒上茶。然後問胡伯伯的妻子,哪裏不舒服。胡伯伯的妻子說,倒沒有哪裏不舒服,隻是覺得脖子總硬硬的,好像裏邊有什麼東西。高潔的父親聽了皺一皺眉,為她檢查了一下,沉吟片刻說,可能是夜裏睡覺受了風寒,沒有大礙,過一過就會沒事了。這樣說罷就讓這女人先回去了。然後,才問留下的胡伯伯,說你妻子的手,最近是不是被什麼鐵器碰破過?胡伯伯一聽就笑了,說,她整天擺弄那些鏽鐵絲,紮破碰破還不是常有的事。
高潔的父親嚴肅地說,你回去,為她準備後事吧。
胡伯伯聽了頓時一愣,忙問,她……得的什麼病?
高潔的父親並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你不要帶她去醫院了,去了也是白白花錢。
在這個晚上,高潔的父親送走了胡伯伯,回來叮囑高潔,千萬不要將此事告訴她的母親。父親說,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在家裏為街上的人看病,一定又會吵。那時高潔的母親在醫院裏工作很忙,經常要半夜才能回來,有時遇到大手術甚至徹夜不歸。
可是在那個晚上,高潔還是搞不懂,為什麼胡伯伯的妻子好端端的,父親卻說她快要死了呢?後來沒過多久,胡伯伯的妻子果然死了。
記得胡伯伯為他的妻子料理完後事,一天下午和高潔的父親一起喝酒時,問他,他的女人究竟死於什麼病。高潔的父親這才告訴他,他的女人是死於破傷風。高潔的父親對胡伯伯說,當時他女人表現出的是典型的破傷風症狀,所以他立刻就診斷出來。也就從這一次,高潔就牢牢記住了,破傷風是一種能置人於死地的疾病。
再後來,高潔就由黃潔改叫了高潔……
直到很多年後,高潔仍還記得她被母親牽著手離開馬場路上那座小洋樓時的情景。那是一個迷漫著夏日陽光的中午,空曠的街上寂寥無人。那時大氣的純淨度還很好,熾烈的陽光盡情地潑灑下來,高潔家的那幢小洋樓就像一座冰雕幾乎快要融化了。這座小樓還是高潔的曾祖父當年留下的,現在母親決計要離開父親,自然也就要離開這座小洋樓。但當時高潔並不想離開這裏。在這座小洋樓上有著遼闊的露台,四周的花牆上爬滿蔥蘢的常青藤,院子裏盛開著鮮豔的丁香花和紅玫瑰,迷宮一樣的房間裏冬暖夏涼,而且永遠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幽的菲律賓木質的香味。當時高潔一邊被母親牽得趔趔趄趄地走著,一邊不住地哭著回頭去看父親。那個叫做黃輔仁的父親正從樓頂的小木窗裏探出半截身子,不停地大聲喊著,小潔!小潔!後來他就不再喊小潔了,改叫高雲。他說高雲,你就讓小潔留下吧,孩子願意留在這裏!我承認,永遠承認孩子是你的還不行嗎,隻讓她暫時住在這裏,以後保證還給你還不行嗎?!當時高潔仰起頭看著母親,她發現母親一邊頭也不回地走著,漂亮的麵孔在陽光下浮著一層白色的微笑。她想叫母親,提醒她父親正在跟她說話。但她看一看母親臉上的表情卻沒敢說出來。後來父親的嗓音就已經嘶啞了,但他仍然大聲喊著說,高雲我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哪裏做錯了嗎?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嗎?!
事後高潔曾多次問過母親這個問題。
她問母親,父親究竟錯在了哪裏。她又問,自己當時為什麼不能留在父親那裏。母親對她說,其實她的父親沒做錯什麼,什麼也沒做錯。母親說,她當然可以讓她留在那裏,她也知道高潔離開那座小洋樓有多麼地傷心,而倘若讓她留下來,她又會多麼地高興。但是,母親說,她不想讓那個叫黃輔仁的男人也感到高興。沒有任何原因,母親說,她就是不想讓他高興,所以她才決計將她帶走。母親說這番話時,臉上仍然帶著那種白色的淺淺的微笑。
直到很多年後,高潔才終於想明白了這件事。其實父親真的沒有哪裏對不起母親,他甚至可以說是一無錯處。是母親想離開父親,不為什麼,什麼都不為,就像母親當年跟父親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現在她又莫名其妙地想離開他了。
這件事,就這樣簡單。
這以後,高潔就跟隨母親搬進了市中心醫院的平房宿舍院。當時醫院沒有空出的房子,醫院領導抱歉地說,隻好讓高雲主任暫時委屈一下。醫院領導說,等專家樓那邊騰出房子就好辦了,高雲母女立刻就可以搬過去。在高潔的記憶裏,這時母親在醫院裏的名氣已經很大,剛剛三十多歲就已晉升為婦產科主任,人年輕,又漂亮,名字也響亮叫高雲。
其實在當時,高雲主任才剛剛晉升為婦產科副主任。由副主任到主任,這個過程還不到兩年,這在六十年代初已經破格得非常罕見。市中心醫院的醫生都清楚,高雲主任被這樣破格晉升,自然有各方麵因素,但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在此期間遇到一起罕見的病例。
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當時剛被晉升為婦產科副主任的高雲主任看過最後一個患者,像往常一樣正準備換衣服去洗個澡然後下班。就在這時,診室裏來了一對年輕夫婦。這對夫婦顯然是剛從鄉下趕來的,帶進的一股濃重的汗酸氣味熏得高雲主任立刻皺起眉頭。那個鄉下丈夫是一個很壯實的漢子,他喜氣洋洋地說,他們是來做檢查的,孕期檢查。高雲主任戴上口罩,朝這對夫婦看一眼問,妊娠多久了?鄉下丈夫自豪地說,要論懷上的時間可不短了,少說也有三年多快四年了。高雲主任聽了立刻又皺一皺眉,看一眼這鄉下丈夫說,人懷孕,哪有懷這樣長時間的?鄉下丈夫越發喜上眉梢,說是哩是哩,一般人哪有這樣懷孕的,可偏偏就讓咱懷上咧,咱村裏的郎中已經給看過了,說這叫日月胎,可是很少見呢!
高雲主任聽了又看一眼這個鄉下丈夫。
高雲主任是醫科大學醫療係五年製畢業,正統的高材生,在市中心醫院的婦產科搞臨床又已經若幹年,卻還從未聽說過什麼“日月胎”。那個鄉下丈夫解釋說,所謂日月胎也就是龍鳳雙生,一兒一女,村裏的郎中說了,這種日月胎的兒子將來是宰相命,閨女就是娘娘,一張肚皮包乾坤哪,這一陣總見有血才進城來看一看,要不還在家裏小心養著呢。高雲主任被這個鄉下丈夫說得哭笑不得,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這鄉下妻子肚腹的形狀,就看出了異常。於是讓她躺到診床上,打開衣服用手仔細摸了摸。六十年代初還沒有“腹B超”一類儀器,這種產前檢查隻能憑醫生的經驗用手去摸。高雲主任這樣一摸,果然就摸出這“日月胎”有很嚴重的問題。她斷定這個鄉下婦女懷的宰相和娘娘不過是一隻巨大的腫瘤,說得更確切一點,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巨型多房性囊腫,而且位置很可能長在卵巢上。
高雲主任想了想,就將自己的初步診斷告訴了這對鄉下夫婦。那個躺在診床上的妻子一聽立刻就劈著兩腿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鄉下丈夫也像是突然遭了雷擊,噌地暴跳起來說,這……這是哪裏的事?!高雲主任對患者和家屬的這種反應自然早已司空見慣,於是安慰他們說,也不必這樣緊張,這種長在卵巢上的腫瘤一般都是良性的,估計隻是一個巨型囊腫,應該沒有太大問題。那個鄉下妻子卻一邊嘰嘰呱呱地哭著說,良性惡性倒沒啥,不是說懷的孩子麼,咋又變成瘤子了?那個鄉下丈夫更是忿忿,氣哼哼地說,這來時還是好好兒的一對日月胎,咋轉眼就給變成了一個大瘤子?看他們那無辜的神情,似乎是高雲主任在暗中做了什麼手腳,才把他們的宰相和娘娘變成了瘤子。這時高雲主任已被他們吵得有些不耐煩,摘下口罩,一邊剝著乳膠手套說,你們先不要這樣吵吵嚷嚷的好不好,這裏是醫院,像什麼話?這對鄉下夫婦這才都噤住聲。高雲主任又說,我剛才隻是大致檢查了一下,不過是一個初步印象,還不能算是正式的診斷結果,明天吧,等老主任來會診之後才能最後確診。
事後經老主任檢查,診斷結果基本與高雲主任一致。老主任還對高雲主任這樣年輕就有如此豐富的臨床經驗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由衷的讚賞,隻是在一點細節問題上看法稍有不同。老主任認為,這個囊腫的體積雖然很大,位置也確實不好,但要切除它,患者的卵巢還是可以保留的。在此之前,高雲主任的看法是,考慮到這個囊腫的多房性,也為了避免病灶進一步發展和惡化,在做切除手術時應考慮將卵巢以及周圍組織盡可能徹底地清除幹淨。當時高雲主任聽了老主任的意見隻是笑一笑,就沒再堅持自己的觀點。
不過這一次手術是高雲主任親自主刀。手術做得很成功,術後傷口愈合也很好,而且病人雙側的卵巢還是都被幹淨徹底地摘除掉了,今後不要說宰相和娘娘,就是庶民百姓也不要想再孽生出來。據說那對鄉下夫婦在臨出院時為了表示感激,還特意給高雲主任送來一麵大紅錦旗,上麵繡著八個黃絹大字——“除惡務盡,斷子絕孫”。高雲主任看了隻是微微一笑,就讓護士卷起來。老主任卻哈哈大笑地說,掛起來,應該掛起來,這也是患者對我們醫生的一種鞭策麼,什麼是惡,疾病就是惡,腫瘤更是惡,我們做醫生的不僅要除惡務盡,更要讓它們斷子絕孫才是天職!
老主任感慨地說,這麵錦旗送得好啊。
這件事在當時很快被傳為一樁奇聞。高雲主任和那隻被她切下的大瘤子還一起登上了報紙。在六十年代初,媒體還很單一,除去廣播隻有報紙。當時高雲主任的這則消息是登在晚報的頭版位置,同時還配發了一張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高雲主任仍然是一身手術裝束,神情也是一臉除惡務盡的冷峻。在她身邊的盤子裏放著那隻曾被認定是宰相和娘娘的大瘤子,拍得就像一幀合影。報紙一出來,立刻成為這座城市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據稱這隻足有二十幾公斤重的巨型囊腫無論重量還是體積,在這座城市的卵巢囊腫史上都絕無僅有。
就這樣,接下來沒過多久,高雲主任就被正式晉升為婦產科主任。
二
高潔對這個平房宿舍院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盡管她並不喜歡這裏,但在記憶中卻留下很深的印象。多年以後,她從醫科大學畢業也分來這個醫院當醫生。平房宿舍院仍還在。院子裏早已沒有人住,成了臨時堆放建築材料的場地。當年的那些紅磚平房雖還立在那裏,門前卻已長滿荒草。後來醫院搞擴建,這個院子就被拆掉了。在高潔的記憶裏,當年這個平房宿舍院很寬敞。院裏栽滿花草樹木,每到夏季還種了許多絲瓜吊瓜和架葫蘆一類植物,黃燦燦的花朵招來許多蜜蜂和蝴蝶。院子裏有十幾戶人家,多是醫院裏燒鍋爐或搞清潔一類的工友。
高潔隨母親剛搬來時,母親就反複叮嚀,告訴她不要跟院裏的那些小孩子一起玩耍,說他們的家長在醫院都是幹很髒的工作,手上和身上沾滿各種細菌,又不懂講衛生,難免會帶回家來傳給他們。高雲主任還特意叮囑說,尤其是那個有些禿頂的宋師傅,他的身上細菌最多,也最可怕,所以他家的孩子更不要理睬。高潔被母親說得毛骨悚然,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跟任何人說話。但這樣久了,漸漸地也感到孤獨,有天終於忍不住,就還是跟那個宋師傅的兒子宋大興搭上了話。
直到很多年後,高潔再回想起這件事才意識到,其實自己後來的一係列錯誤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的。盡管母親這些年在自己的問題上有過若幹次決策性失誤,但至少在這件事上,母親當時說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倘若她那時真的聽了母親的話,沒有理睬宋大興,也許她後來的生活就是另一個樣子了。
高潔第一次跟宋大興說話是在一個夏日的中午。當時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平房院裏有一片很大的積水,看上去像湖泊一樣遼闊。天空已經放晴,水麵上有許多色彩鮮豔的蜻蜓在幽幽地飛。高潔正沿著水邊閑走,就看到宋大興在捉蜻蜓。宋大興捉蜻蜓的方法很奇怪。他先將一隻蜻蜓拴在一根線上,然後用木棍挑著晃來晃去地引逗正飛在水麵上的蜻蜓,這樣就不時會有蜻蜓莫名其妙地飛過來,跟拴在線上的蜻蜓糾纏在一起。宋大興則趁這個機會就可以將它們捉住。當時宋大興已經捉到很多蜻蜓,他將它們的頭挾在幾根手指之間,看上去非常壯觀。高潔在一旁看著有趣,過了一會兒,就忍不住走過去問,這些蜻蜓……為什麼會自己飛過來?宋大興先是回頭看她一眼,然後才為她講解,他拴在這根線上的蜻蜓是母的,而飛在水麵上的那些蜻蜓都是公的,公蜻蜓看見了母蜻蜓自然會追過來,這道理跟人一樣。
宋大興說這話時的神情像個大人。高潔的臉一下紅起來。
宋大興又有些得意地說,其實他拴在線上的這隻蜻蜓也是公的,蜻蜓的公母從尾巴的顏色就可以分辨出來,公的是天藍色的,而母的是土黃色的。不過也可以偽裝,他說,隻要用泥巴將公蜻蜓的尾巴糊起來,這樣遠遠看著也就像母的了。
關於這一點,高潔始終將信將疑。後來她在學校的生物課上聽老師講,蜻蜓是擁有複眼的昆蟲,在它那顆不大的頭顱上有成千上萬隻眼睛。由此推斷,這種昆蟲的視力應該極其敏銳,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的進化程度要遠遠高於人類。
宋大興隻憑往尾巴上抹泥巴這樣一點小小的伎倆,是否真能使蜻蜓在辨別同類性別的問題上出現偏差,這實在很值得懷疑。然而事實是,宋大興用這個辦法的確屢試不爽。在這個中午,就在高潔的麵前,他又一連捉住了兩隻蜻蜓。那時還沒有“環保”概念,盡管大家都知道蜻蜓是益蟲,可以吃蚊子,但小孩子們還是照樣去捉。但令人奇怪的是無論怎樣捉,蜻蜓的數量並沒有減少,反而越捉越多,每到晴天或雨前經常飛得漫天都是。
高潔這一次主動與宋大興說話,讓宋大興興奮不已。因此,他一高興送了她幾隻很大的蜻蜓。這種美麗而又愚蠢的昆蟲,也就在高潔的記憶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宋大興與高潔一搭上話,就總是有意地顯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告訴高潔,在這個平房院裏,高潔家搬來之前,他家的生活水準一直是最高的。他父親每月的薪水是四十九元九角八分,隻差兩分錢就五十元了。宋大興的話的確讓高潔感到意外。高潔曾聽母親說過,當時的大學本科畢業生,第一年的月薪也不過四十六元。宋大興說,還有獎金呢,還有各種補貼和別的收入呢,所以,他父親每月的收入應該是五十七元九角八分才對。宋大興掰著手指為高潔計算,他家有三口人,他父親,他母親,還有他,如果計算平均生活費,隻用五十七元除以三就是十九元了,那九角八分還忽略不計。高潔知道,宋大興並沒有吹牛。那時候,一個家庭每月的人均生活費要低於六元才有資格領取補助,低於八元在學校才可以減免學雜費,倘若超過二十五元,用今天的話說就已經可以享受高消費的生活了。由此可見,宋大興家的生活水準確實不低。宋大興對他父親如此高薪是這樣解釋的,他說,他父親在醫院裏的工作性質很特殊,雖然也屬於照顧患者的範疇,卻又不同於那些醫生護士。所以,他父親每月的薪水就遠遠高於那些普通工友。
後來高潔才從母親那裏得知,原來宋大興的父親宋根旺師傅是在醫院裏看太平間。看太平間這種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當然也算是照顧患者,不同的是照顧那些已經死去的患者。這就像流水線,什麼時候前麵的醫生護士無能為力了,才會推到後麵的太平間來,由宋大興的父親宋根旺師傅為患者做人生的收尾工作。所以,宋根旺師傅在工資之外就還有一些特殊補貼,當時叫營養費,每月大約七元六角。
那時宋根旺師傅還不叫宋神經。醫院裏的人都叫他宋師傅。
宋師傅身材粗壯,胡須也很重,高大得近乎生猛。他的妻子,也就是宋大興的母親雖然算不上漂亮,但也屬於有些姿色的那種女人,而且性情柔軟,溫順安靜,看上去很有女人味道。但就是這樣一對夫妻,隻生了宋大興一個孩子卻就再也生不出來了。院子裏的人們在背地裏議論,說宋師傅整天在停屍房裏跟死人打交道,身上的陰氣太重,他老婆又是那樣一個女人,他們夫妻居然還弄出一個大興來已經算是奇跡,再弄自然就難了。一次宋大興在院子裏聽到人們這樣議論,雖然似懂非懂,但也感覺出不是什麼好話,於是就回去告訴了母親。但宋大興的母親聽了卻隻是笑一笑,對宋大興說,人家說的也有道理。
宋大興的母親是一個裁縫。她的手很巧,無論傳統的還是時髦的衣服,隻要給她看一看樣子就能做出來。每逢過年過節,總有許多人拿了布料來找她,忙的時候幾乎應接不暇。平時沒有外麵的事情,就為宋師傅父子做衣服,從春到冬,從裏到外,做了一件又一件都是簇新的,而且款式也各種各樣,看上去都是上好的衣料。平房院裏的人們私下議論,說就算他家的生活條件很好,也不可能這樣經常不斷地買衣料給他們父子做新衣服,那些衣服說不定都是宋師傅從停屍房裏的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回來讓他老婆洗幹淨,再改一改就成了新的。高潔聽了大人們的議論,起初並不相信,但沒過多久發生的一件事就為她印證了這種猜測。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市中心醫院突然發生了一起很嚴重的工傷事故。當時醫院裏正在蓋一幢實驗樓,基建工地就在門診大樓的後麵。那時搞基建還不像今天的房地產商搞開發,如同吹氣一樣幾天就可以蓋起一座大樓,一個基建工程往往要經過數月半年甚至一兩年才能完成。這起工傷事故,就是在這幢實驗樓的工程曆經一年半即將封頂時發生的。
當時工地上有一個姓劉的工段長,綽號叫“劉老癟”。據說他曾是瓦工,堪稱建築業的行家。但就是這個精通建築業的“劉老癟”,由於對工地環境過於熟悉也就經常不按安全生產的規章辦事,他每次去樓頂檢查工程質量時,為了省力總喜歡乘坐運送灰石料的土電樓上下樓,這在當時的有關規定中是絕對不允許的。因為這種土電梯隻是一種很簡易的卷揚機,在設計上沒有任何安全保障,更不要說什麼應急措施。於是,在這個深秋的傍晚,當“劉老癟”又一次乘坐土電梯上樓時,頭頂的鋼纜突然發出一陣嘎嘎的斷裂聲,然後“劉老癟”就像一袋水泥似的隨著塌落的升降板一起墜落下來。據說事發現場慘不忍睹,連醫院裏的醫生們看了都感到很驚駭。
事後據宋大興向高潔描述,當人們從廢料堆裏扒出“劉老癟”時,他的腦袋就像一隻踏了幾腳的乒乓球,已經癟得看不出形狀。而最令人不解的還是他的身體。人們發現,這個“劉老癟”的身長隻還剩了二分之一,而在出事現場反複搜尋卻怎麼也找不到他那丟失的兩條腿。後來有人發現,“劉老癟”的兩隻腳竟然還在,隻是莫名其妙地長到了大腿根部的位置,也就是說,他丟失的僅僅是兩條腿。這使當時在場的骨外科醫生也感覺困惑不解。宋大興得意地告訴高潔,“劉老癟”的這兩條腿,最後還是被他父親找到了。關於這次工傷事故,高潔早已聽平房院裏的人們議論過,說“劉老癟”摔死的慘相如何如何駭人等等。但宋大興說,這個“劉老癟”的屍體被弄去醫院的太平間之後,經他父親的手一處理就又恢複了原狀,而且像睡著了一樣躺在那裏非常安詳。這一下就激起了高潔強烈的好奇心。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個已經被摔成那樣的人,宋大興的父親究竟用了什麼辦法使他恢複原狀的?高潔一直認為醫院的太平間是一個既神秘又令人恐懼的地方。
但她這一次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提出,讓宋大興帶她去看一看。
太平間在醫院的後麵,看上去隻是一間很普通的平房,有一扇寬大的鐵門通向大街,那顯然是死者通行的地方。那時候,高潔經常會聽到這裏響起鞭炮聲。在這座城市有一個風俗,人們認為醫院太平間由於經常停放屍體,所以是一個孤魂野鬼聚集的地方,一旦有死去的親人停放在這裏,擔心離開時會被其他鬼魂糾纏,於是就要燃放鞭炮崩一崩。漸漸地,燃放鞭炮也就成為送亡者上路的一種儀式。
高潔隨宋大興來醫院的太平間是在一個中午。她特意選了這樣一個太陽高照的時間,似乎可以減少一點恐怖的氣氛。當時宋師傅去前麵的食堂吃飯了,太平間裏沒有人。高潔隨宋大興輕輕走進去,隻覺渾身立刻一冷,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太平間裏空曠沉寂,一盞昏暗的電燈下,幾具屍體安靜地躺在鐵床上。高潔在進來的一瞬,突然有些猶豫了。她對宋大興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宋大興卻似乎對這裏很熟悉,一進來就像回家一樣,看看這裏,摸摸那裏。他回頭問,你害怕了?高潔出於自尊心,立刻鎮定一下自己說,我是醫生的女兒,我怕什麼?宋大興一臉無所謂的神氣說,第一次來這裏都是這樣,以後慢慢習慣就好了。
他說著將高潔拉到一張鐵床的跟前,指了指說,就在這裏,這就是“劉老癟”。宋大興說著伸手將蒙在屍體上的白布單輕輕掀開。“劉老癟”果然安詳地躺在這裏。他的頭並沒有癟成什麼樣子,臉上的神情也還栩栩如生。但仔細看一看,就還是看出了破綻。他那顆頭顱上有許多白色石膏的痕跡,很像出土文物的陶罐由於破損被石膏修補起來,形狀雖然還是原來的形狀,但總讓人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宋大興有幾分得意地說,怎麼樣,看不出來吧,“劉老癟”剛摔死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連鼻子和嘴都找不到了呢。他一邊說著就將這塊蒙屍布全掀起來。高潔發現,這個“劉老癟”的身體從長度看也很正常,並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短去二分之一。
宋大興這時才告訴她,原來“劉老癟”那丟失的兩條腿是被他父親在他的腹腔裏找到的。在“劉老癟”墜落下來時,很可能是兩腳先落的地,巨大的衝力使他的兩根腿骨如同收音機的拉杆天線一樣插進腹腔,然後直抵肩胛,最後隻剩了兩隻腳還留在外麵。這就是後來人們發現“劉老癟”的兩隻腳竟然長到了大腿根部的原因。宋大興的父親宋師傅憑著豐富的經驗一眼就看出來,待將“劉老癟”的屍體拉來太平間之後,讓一個骨外科的男醫生幫著按住兩個肩膀,然後抓住兩隻腳用力向外一拉,就將“劉老癟”的兩條腿又重新拉出來。
就這樣,“劉老癟”才重新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高潔在這個中午看到的“劉老癟”,不僅被宋師傅精心整過容,而且還穿起一身筆挺的灰色製服,外麵套了一件純毛嗶嘰的藏青色大衣。高潔曾經聽人說,在這座城市裏,殮服也叫“裝裹”,或者叫“百年衣裳”。
在六十年代初,常見的百年衣裳大致分三種,一種是老人穿的,基本還是晚清時期的款式,團花壽字長袍馬褂,男人還要戴一頂瓜皮帽,足蹬白底皂靴。另一種則是普通款式,通常做得肥肥大大,為的是便於給死者穿到身上。還有一種則是製服,一般是國家的工作人員,尤其機關幹部才穿這種服裝。“劉老癟”雖然不是機關幹部,但身為工段長也算有點職務,又是在工作時死的,算工傷事故,因此在家屬的要求下就也穿了一身這樣的製服,而且外麵還套了一件很體麵的大衣。當時宋大興撩起“劉老癟”身上的大衣,讓高潔看裏麵的製服有多麼合體。他特意講解說,這樣合身的衣服如果不剪破一些就給死者穿到身上,沒有高超的技術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但是,宋大興說,他父親就可以做到,不僅可以做到,還能將四季衣服一件一件都給死者套在身上。高潔發現,這個“劉老癟”身上的製服做工的確很考究,在上衣的左胸兜上有一個用灰色絲線繡邊的小洞,上麵還插了一支“金星牌”的自來水筆。在那個時代,這種服裝的款式和這種自來水筆的檔次顯而易見。
後來沒過多久,這件有著用灰色絲線繡邊小洞的製服連同那支插在上麵的自來水筆,高潔就又在宋大興的身上見到了。當時高潔的兩眼緊緊盯住宋大興的前胸,身上隨之冒出一股寒氣。宋大興卻並沒有在意高潔臉上的表情。他為了炫耀,還有意尖起一根手指將身上這件筆挺的灰色製服撣了撣。也就從這以後,高潔再仔細觀察宋大興的衣服就都覺得有些可疑了。她發現,這些衣服的料子好雖好,款式卻都肥肥大大,讓人看了總覺得不像是活人穿的衣服。
而且有一天,宋大興的手腕上居然還戴了一塊銀光閃閃的手表。在六十年代初不要說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就是上了大學的學生也很少有人戴手表。戴手表一般是作為年輕人步入工薪族的一個象征。宋大興卻大大咧咧地說,他戴這隻手表不過是隨便玩一玩,這種手表他家還有很多,各式各樣各種牌子的都有。這件事開始讓高潔感到恐懼了。從這以後,她再看到宋大興時,就覺得他渾身上下似乎都有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氣味。
三
後來宋大興就不再向高潔顯擺闊綽了。
那是一個中午,高潔頂著烈日從家裏出來買東西。宋大興正站在院子裏的樹蔭底下,他看到高潔就朝這邊招呼,問她這樣熱的天還出去幹什麼。當時宋大興正在用一把很精致的水果刀削吃白蘿卜。他削白蘿卜的方式很考究,每削下一片就用刀尖紮著不慌不忙地放進嘴裏,看上去像在吃西餐。這把水果刀是拴在一嘟嚕鑰匙上,所以宋大興一邊削切著那隻白蘿卜,這嘟嚕鑰匙也就隨之發出一串豪華的聲響,聽著看著都很氣派。宋大興顯然想跟高潔說幾句話。但高潔看見宋大興隻是站了一下,隨口說,她要去門口的副食商店買白砂糖,她家吃西瓜吃午飯都在等著用。
宋大興一聽,手上的水果刀就慢慢停下來。他眨眨眼說,你家吃西瓜……還要放白糖?高潔說,不放白糖西瓜是酸的,不好吃。她又說,她母親說天氣太熱,中午就不做飯了,用饅頭抹芝麻醬吃。宋大興的兩眼越發睜得大起來,問,你家吃饅頭,抹芝麻醬……也要放白糖?當時高潔並沒有注意到宋大興臉上的表情,跟他說完話就匆匆地走了。
讓高潔沒有想到的是,直到很多年後,宋大興仍然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他悻悻地對高潔說,難怪你那個親生父親是國民黨的反動軍醫,難怪你母親是反動學術權威,你們家才是真正的資產階級,吃西瓜還要蘸白糖,吃白麵饅頭抹了芝麻醬還要放糖,簡直是窮奢極欲。
但是,高潔在這個燠熱的中午終於還是沒有買到白砂糖。門口副食店裏的售貨員告訴她,天氣實在太熱了,而且空氣潮濕,白砂糖的價錢又很貴,買的人少不容易存放,所以就不進貨了。結果高潔隻好買了十幾支雪糕回來。高潔捧著雪糕走進院子時,宋大興仍然站在那棵柳樹底下。高潔對他說,買雪糕比白砂糖更好,這樣放進西瓜裏不僅甜,還起到冰鎮的作用。
大約是在一九六四年的春天,這座城市裏出了一件很蹊蹺的新鮮事。
那個時代的人們平時沒有什麼娛樂,文化生活也很貧乏,家裏不要說電視機,就是半導體收音機也很罕見,如果能買一台“紅燈牌”或“熊貓牌”的電子管收音機就已經算是很奢侈的高檔家用電器。人們傍晚下班回來,晚飯之後的業餘消遣就多是相互傳播一些街頭趣事或市井軼聞,很像今天娛樂小報上登載的一些花邊消息。
說的是發生在市中心公園附近的一件事。
那是一個飄著柳絮的下午。在市中心公園附近的一間公廁門口,一個懷抱嬰兒的年輕女人攔住一位在此路過的解放軍戰士,說是請他幫忙給抱一下孩子。這女人說自己快忍不住了,要趕緊去廁所小解一下。解放軍戰士正在學雷鋒助人為樂,自然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於是接過嬰兒就站在公廁門口的路邊。可是他抱著這個孩子,一等不見這女人出來二等不見這女人出來再等仍然不見這女人出來。後來這嬰兒哭得實在厲害,這位解放軍戰士就有些沉不住氣了,隻好請一位在此路過的年輕姑娘去廁所裏催促一下。但這個姑娘進去一看,廁所裏空空蕩蕩,哪裏還有那個年輕女人的影子?解放軍戰士這才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急得一下就冒出汗來。他趕緊讓那個年輕姑娘幫著打開這個嬰兒的繈褓,就見裏邊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孩子爸爸沒良心
孩子媽媽沒結婚
托付別人不放心
隻好交給解放軍
解放軍戰士一看心裏越發著急,自己穿著一身軍裝,而且還要趕回營房去,抱著這樣一個隻有半月大的嬰兒算是怎麼回事?這個傳說到了這裏就更加富有戲劇性了,據說也是這個嬰兒氣數未盡,那位在此路過又熱心幫忙的年輕姑娘竟然是這個城市廣播電台的記者,學雷鋒做好事自然也是當仁不讓。她見此情形,二話沒說就將這個嬰兒從解放軍戰士的手裏接過來,表示一定要負責到底。這位解放軍戰士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讓人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嬰兒竟就如同一根紅線,若幹年後,還將這位優秀的解放軍戰士和那位出色的電台女記者拴到了一起,成就了一樁美滿的婚姻並且被傳為一段佳話,這就是後來的事了。
關於這個嬰兒的傳聞,人們很快就得到了證實。那位電台女記者將這個嬰兒抱回廣播電台之後,立刻驚動了全台上下。大家一邊輪流看護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很快就製作出一檔特別節目。
那時的廣播電台,記者和編輯們還都很單純,也充滿工作熱情,不像今天為了追逐名利和經濟效益搞一些廣告或炒作之類七七八八的事情,滿腦子想的隻是為人民服務。於是,這個嬰兒的事情也就一下成為全台上下工作的中心。這檔特別節目在電台裏一播出,立刻轟動了全市,加之為盡快尋找到這個嬰兒的母親,又連續在每天晚上的《溫暖大家庭》時間裏反複重播。於是,在這座城市裏它就一時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熱門話題。那段日子每到夜晚,家家戶戶的收音機裏就會傳出悠揚淒婉的《小白菜》的歌聲。伴隨這歌聲的,是那個女記者既煽情又很動聽的聲音:“小白菜啊,葉兒黃,剛生下的孩子啊,沒了娘……媽媽,你在哪裏啊,快來抱抱我吧,我不淘氣,我一定聽您的話……”不知多少善良的母親和老人,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跟著流淚。
後來沒過多久,一則新的而且是令人振奮的消息終於又在《溫暖大家庭》節目裏廣播出來。說是這個嬰兒的母親終於找到了,這個曾經牽動了多少人心的小寶寶終於又回到了母親溫暖的懷抱。事情宣傳到此,也就再無下文。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這個小寶寶的母親是一個未婚媽媽。在六十年代初,人們的道德觀念還不像今天這樣開放,未婚先孕而且還生下了孩子,畢竟不是什麼好事。電台領導考慮到輿論導向,也就不便再繼續宣揚。關於這件事,電台播出的最後一則消息說,由於這樣和那樣的原因,這個小寶寶的母親還患有一些分娩後遺綜合征,目前正在積極地幫她尋找最有經驗的婦產科專家進行治療。
讓高雲主任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竟會與她有了關係。
在此之前,高雲主任已從報紙和廣播裏知道了此事,但並沒有放在心上。高雲主任作為市中心醫院的婦產科主任,每天在診室和病房裏不知要接觸多少孕婦和產婦,其中又不知有多少是未婚先孕或未婚先產的。那個時代人們的觀念雖然保守,但私下裏的行為卻並不比今天落後,因此未婚先如何者也就並不罕見。
但是,在一個上午,當高雲主任在門診室裏見到這位未婚母親時,卻還是愣了一下。當時這個未婚母親是由那位電台女記者陪同來的。此時這位女記者因為積極報道並參與了此事的全過程,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明星人物。她正準備先向高雲主任介紹一下患者的背景情況,卻發現這個未婚母親的臉色陡然變了,接著就拉住她低聲說,她不想在這裏看病了。這時高雲主任也已經認出了這位漂亮的未婚母親。
大約在不到一年前,這個未婚母親曾來高雲主任這裏做過檢查。當時高雲主任正帶著幾個醫科大學的實習生。高雲主任憑著豐富的臨床經驗,從這位躺在診床上的年輕孕婦臉上的神色,立刻斷定她是未婚先孕。但當時並沒有給她點破,隻是不動聲色地帶著幾個實習生過來為她檢查,一邊還用戴了乳膠手套的手翻弄著這個孕婦的身體為學生們講解,這是外什麼內什麼,這是大什麼小什麼,什麼地方在不同的孕期會呈現什麼樣的顏色變化等等,直講得那幾個實習生都將脖子直直地伸過來睜大兩眼仔細觀看。後來這未婚孕婦實在感到難為情,有些忍不住了,就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上提褲子。這一來也就幹擾了高雲主任的教學工作。高雲主任越為她朝下拉褲子,她越是往上提。就這樣反複幾次,高雲主任就生起氣來,於是瞪著她大聲斥責說,你害什麼羞?早知道害羞當初就別做那種事啊,一個黃花大姑娘,在外麵偷偷被人家搞大了肚子,現在來這裏還裝什麼正經?旁邊的幾個實習生一聽就都嘻嘻地笑起來。當時這位未婚孕婦躺在診床上,被這些實習生笑得無地自容。她突然含著羞愧的眼淚跳下床來,二話不說就整理自己的衣服。
高雲主任立刻又訓斥道,幹什麼幹什麼,都快要當媽媽了還這樣耍小孩子脾氣嗎?未婚孕婦瞪起兩眼,用力看著高雲主任。高雲主任又說,趕快躺到床上去!未婚孕婦冷冷地問,你有什麼權力讓我躺回到床上去?高雲主任威嚴地說,我當然有權力,我是醫生!未婚孕婦說,我不檢查了,不讓你檢查了還不行嗎?高雲主任立刻愣了一下。她這時才意識到,如果這個未婚孕婦不再讓自己檢查了,其實自己是什麼權力都沒有的。這位未婚孕婦在臨出門時又說了一句話,她靜靜地而且是冷冷地看一眼高雲說,也就是現在吧,若是在我懷孕以前,我今天如果跟你有完,我就是你生的!但是,高雲主任在當時顯然並沒將這句話聽進去,至少沒有放在心上。不過她還是對這個未婚孕婦有一些印象。
這一次,這個未婚母親在電台女記者的陪同下再次來市中心醫院時,高雲主任仍然是一副盛氣淩人的神情。她眯起眼看一看這個未婚母親,笑了一下說,哦,這些日子電台裏搞得這樣熱鬧,原來是你啊,怎麼,那個孩子還是給你生下來了?
未婚母親虛弱地說,是……我生下來了。
幾年以後,這個未婚母親用手指著高雲主任的鼻子說,她那時真想把一口最黏的唾沫啐在高雲主任的臉上。她居然還問自己是不是生下了那個孩子。她那一次來醫院,原本是決計將這個孩子引產做掉的,就因為高雲主任如此為她檢查,才害得她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此一耽再耽直到引產都有危險了,最後才不得不將這孩子生出來。她說高雲主任絕想不到,自己是在一種什麼環境下生的這個孩子,那條件還不如一個農婦。也正因為如此,她在產後才落下了一身的病。但在當時,在高雲主任冷傲的氣勢下,這個未婚母親還不敢這樣說話。所以,在高雲主任問她是不是將那個孩子生下來時,她就隻是勉強地應了一聲。
接下來,高雲主任就還是很認真地為她做了婦科方麵的檢查,並約好今後每三天來複診一次。那位電台女記者已在旁邊看出這個未婚母親很可能與高雲主任認識,至少過去曾有過接觸,於是出來之後,就問這個未婚母親究竟是怎麼回事。未婚母親就將當初來這裏檢查的事,原原本本都對電台女記者說出來。
電台女記者還是個姑娘,一聽居然有這樣的事立刻氣得麵紅耳赤,為了杜絕今後再有此類事情發生,她當即返回去找高雲主任談了一次。那時新聞媒體雖然很少,卻都非常嚴肅正經,而且很正統,不像今天這樣大驚小怪,動輒批評啊曝光啊搞得滿城風雨。所以在當時,社會各界對媒體的態度就隻是尊敬,卻並不懼怕。這位電台女記者在返回來之後向高雲主任強調說,這個未婚母親目前應該算是廣播電台介紹來的患者,因此請高雲主任注意,電台對她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高雲主任抬起頭看一看這個女記者說,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電台女記者說,她的意思很簡單,她希望高雲主任能重視到這一點。高雲主任一聽就笑了,說,救死扶傷是我們做醫生的天職,在這裏,我們對每一個患者都一視同仁,你就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介紹來的,在我這裏也隻是一個普通患者,跟別人沒有什麼兩樣。
高雲主任的語氣很平淡,也很和藹,但電台女記者卻被噎得愣了一下。
這一次,高雲主任還是將精湛的醫術充分發揮出來。在她的悉心治療下,那個未婚母親的身體很快就康複了。為此,那位電台女記者還特意搞了一個錄音報道作為這個事件的收尾。高雲主任的知名度也就再次飆升,一時成為這座城市的當紅婦產科專家。
四
宋大興的父親宋師傅成為宋神經,是一九六六年初春的事情。
在此之前的一段時間,宋師傅的表現突然有些異常,似乎總想與高雲主任拉近關係。那時高雲主任在醫院裏的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歸,偶爾下班早一點,回到平房院裏也總是目不斜視地徑直走進自己家裏,跟院子裏的人們很少打招呼。院裏的鄰居也都知趣,明白大家雖然在同一間醫院工作,卻很難攀上是同事關係,於是也就都敬而遠之。宋師傅在那些日子裏,每到一早一晚卻經常在院子裏轉來轉去,似乎專門在等著高雲主任,就為了跟她打一聲招呼,而且每次打招呼時,臉上的表情也極盡討好,甚至帶有幾分巴結。
高雲主任自然並沒注意到這些。高潔卻注意到了。
那時高潔經常對母親說,院子裏的鄰居都對您有看法呢,覺得您這個人架子大,太傲氣,出來進去對誰都不理不睬,瞧不起勞動人民。高雲主任聽了卻隻是冷冷一笑。高潔問母親,您真的不願意跟那些人打招呼嗎?高雲主任說,小孩子,不要問這些事,再忍耐一些日子吧,這幾天聽院裏的領導說,專家樓那邊很快就會有房子騰出來,估計咱們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搬過去了。高潔不解,仍然追問母親,難道您跟院子裏的那些人打招呼,會失掉什麼嗎?高雲主任看一看高潔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高潔說,我的意思很簡單,其實您出去或回來時,完全可以跟他們打一聲招呼,這樣他們會很高興。高雲主任看一眼高潔說,可是,我為什麼一定要跟他們打招呼,一定要讓他們高興呢?
高潔一下被問得語塞。她不知該怎樣回答母親的這個問題。她想告訴母親,在院子裏遇到鄰居打一聲招呼,這是鄰裏之間最起碼的禮節,母親應該比自己更懂得這種事。她還想告訴母親,其實院子裏的那些鄰居對母親都很尊敬,他們甚至以與她為鄰為榮。所以,母親也應該尊重人家。但她又覺得這些話無須說,因為母親是很著名的專家,而專家都是明事理的,這樣的道理應該是母親給講她才對。
宋師傅在一個春雨蒙蒙的傍晚終於忍不住了。
在這個雨中的傍晚,當高雲主任下班回來走進院子時,宋師傅跟過來小心翼翼地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又吞吞吐吐地說,他想請高雲主任幫一個忙,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而對高雲主任卻並不太費事的小忙。當時宋師傅的神情非常懇切,而且顯得誠惶誠恐。高雲主任皺一皺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他。高雲主任說,你不必這樣客氣,有什麼事隻管說就是了。
宋師傅這才說,他的妻子終於又懷孕了,預產期就在清明前後,現在眼看生產的日期一天天臨近,他總有些不放心,所以想請高雲主任親自給檢查一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宋師傅跟著又連忙解釋,他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了,老婆懷上這樣一個孩子實在不容易,當初生大興時就費了很大勁,所以,這一回恐怕也不會太順利。宋師傅在說這些話時,高雲主任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隻不過比剛才放慢了一些,所以,宋師傅實際上一直都是跟在她的身後不停地說。後來快到門口時,高雲主任才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倘若再不停,宋師傅就會這樣一路說著跟她走進屋來。高雲主任在霏霏細雨中轉過身,攔住宋師傅的去路笑一笑說,你的心情可以理解,而且這個年齡再懷孕,也確實已是高齡產婦,好吧,我給她檢查一下吧。宋師傅一聽轉身就走,嘴上連聲說好啊好啊,那就太謝謝您啦,我……我這就去讓她準備一下。
高雲主任立刻又叫住他,淡淡地說,明天吧。
宋師傅一愣說,明……明天?
高雲主任說明天上午,你帶她到醫院來。
宋師傅眨眨眼,去……醫院?
高雲主任說,明天是我門診的日子,你帶她掛一個婦產科的門診號,然後去我那裏。
高雲主任這樣說罷就轉身進屋去了。
事後宋大興告訴高潔,在那個晚上,他父親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大家在同一間醫院工作,又是鄰居住在同一個平房院裏,隻檢查一下,這樣簡單的事情還一定要去醫院呢?
但是,第二天一早,宋師傅還是帶著妻子來到醫院,規規矩矩地掛了一個婦產科門診號。不過在此之前,宋師傅考慮再三,特意去找了一下醫院領導。宋師傅非常懇切又有些激動地對領導說,他在這間醫院裏已經工作了將近二十年,還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向領導張過一次口,伸過一次手,包括房子問題調薪問題糧食定量問題和補貼問題等等,這一次,他隻想請領導關照一下,隻這一次下不為例。醫院領導先還以為宋師傅是遇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困難,再一聽原來是這點事,立刻笑著說,這可是大好事啊,添人進口麼,恭喜你啦宋師傅,這些年你為咱們醫院做出了巨大貢獻,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前麵那麼多的醫生護士,後邊卻隻有你一個人獨當一麵,可以設想一下,倘若咱們醫院沒有你宋師傅,那會成了一個什麼局麵?宋師傅一下被醫院領導誇獎得有些難為情,連忙擺擺手說,沒那麼嚴重,我所做的都是分內的工作。醫院領導拍著宋師傅的肩膀說,這件事沒有什麼難的,咱們醫院一定要調集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藥品,確保你愛人安全生產,你有什麼困難,可以隨時向領導提出來。
在這個上午,當宋師傅陪著妻子來到婦產科門診室時,高雲主任剛剛接到醫院領導打來的電話。高雲主任放下電話,轉身對宋師傅說,其實你用不著這樣,對於我來說,你愛人不過是一個普通患者,我的意思你明白嗎,也就是說,隻是許許多多患者中的一個,至於你是不是咱們本院職工,找不找領導都是一樣的,因為在我這裏,無論患者身份高低,對所有的人都會一視同仁。高雲主任說,疾病麵前人人平等,這是一個常識。宋師傅被高雲主任這一番話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隻是尷尬地用力賠著笑臉。這時老主任和其他科室的幾位主任副主任也都相繼趕到了,大家立刻以會診的形式為宋師傅的妻子做了一次產前檢查。
這次檢查的結果喜憂參半。
老主任的觀點是沒有太大問題,胎位很正,母子的情況也基本正常,應該屬於順產。但高雲主任卻認為情況並不樂觀,胎兒很可能是臀位,也就是胎兒的臀部朝下,而孕婦的年齡又已偏大,身體素質較差,不僅貧血還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這樣的身體條件恐怕就很難應付因胎位不正造成的難產。這時老主任和高雲主任各自所處的境況是,老主任已經到了退休年齡,今後在醫院充其量也就是再顧問一下。而高雲主任則正值盛年,又恰當紅透半邊天在醫學界聲名大噪之時。所以,老主任也就沒再堅持自己的看法。其他科室的主任副主任們見此情形,自然更不好再說什麼。於是這次會診最後得出的結果是,胎位不正,鑒於孕婦年齡較大以及身體的各方麵健康狀況,應考慮施行剖腹產手術。
事後醫院領導又特意過問了一下此事,一聽說是高雲主任親自出的報告,就拍一拍宋師傅的後背笑著說,好啦好啦,這一下你可以徹底放心啦,這件事有高雲主任親自處理,肯定會保證他們母子平安!
這次剖腹產手術,自然又是高雲主任親自上的手術台。也正因如此,在出事之後才沒有鬧出太大的風波。當時醫院方麵與衛生局聯合組成調查組。經過詳細調查,認定這一次手術並非醫療事故。也就是說,高雲主任對此事不承擔任何責任。但這次手術的具體情況,後來還是成為一個謎。
令人費解的是,對於這次手術的許多具體細節,各方麵始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比如老主任,就一直很含蓄地堅持認為胎兒並非臀位,換句話說,即使不實施剖腹產手術,孕婦也可以很正常地自然分娩。再比如當時在手術台旁邊的一個小護士,據她私下說,就在手術開始之前,其實胎兒已經露頭了,但高雲主任卻命令她用手推住,然後硬是將孕婦的腹部剖開將胎兒取出來。對於這個細節,高雲主任自己也不否認。但高雲主任說,胎兒已經露頭了不假,問題要看露出的是哪個部位,這就很關鍵了,倘若露出的確實是頭部,那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可當時露出的卻是臀部,正如那一次產前檢查得出的結果,胎兒是臀位,所以她才決定讓當時在旁邊的護士用手推住,然後強行實施剖腹產手術的。
但是,據那個小護士說,胎兒露出來的的確是頭部,當時是她親手去推的,所以看得很清楚。關於這一點,另一個當時在手術台前遞器械的護士也給予了證明。這個遞器械的護士甚至說,她已經看到了胎兒的頭頂,那頭頂上還有一層黑黑的胎發。但是,無論怎樣說,最後的結果都無法改變了。宋師傅的妻子從手術台上一下來,由於心力衰竭就被推進重症監護室,又從重症監護室推進了急救室。經過醫生們一番緊急搶救,最後宣告不治,就這樣死了。那個剖腹生下的嬰兒是一個男孩,也沒有活多久,據稱是死於先天性心功能不全。
六十年代初剛剛開始移風易俗,火葬還是較為少見的新生事物。尤其平民百姓,親人在醫院去世了,大多還要抬回家來停放幾天,哭一哭,舉行一個出殯儀式。隻要能想出一點辦法的,就還是用棺木裝殮了弄到城外去找個地方土葬。但是,宋師傅聽從了醫院領導的勸告,沒有將妻子和小兒子的屍體弄回家去,就讓他們母子直接去了醫院後麵的太平間。好在當時正值春寒季節,氣溫還很低,屍體存放的時間可以稍長一些。
宋師傅將兒子大興托付給平房院裏的鄰居,自己索性就悶在太平間裏不再出來。這太平間就像了他的家,一家三口在裏邊不聲不響地過起了日子。宋師傅隻對來看他的人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在這個太平間裏看守屍體已經二十幾年,沒想到最後竟看了自己的親人。宋師傅在說這番話時,並沒有流淚。自從他的妻子帶著小兒子去世,他始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這件事很快傳到醫院外麵去。漸漸地,來看望宋師傅的人開始多起來。市中心醫院的太平間很快成了一個熱鬧場所,從早到晚人流不斷。有本院職工,也有職工家屬,還有來看病的患者和外麵社會上素不相識的人。大家看著太平間裏的淒慘景象,都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語來安慰宋師傅。宋師傅也不開口,就那樣悶坐在母子身邊,一家三口默默地接受著人們的同情。後來醫院領導再三勸解宋師傅,說人死不能複生,還是早將後事辦了的好,你在醫院工作了這些年,多少也應該懂一些醫學常識,眼下雖然氣溫還低,但屍體這樣停放久了總不太好,對死者生者都不好。
宋師傅聽了這才同意,將妻子和小兒子的後事交由院方全權處理。
將這母子拉去東郊火化場的這一天,醫院領導破例在太平間裏草草地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但沒讓宋師傅跟去火化場。按這個城市的風俗,夫妻雙方有一個去世,另一個是否去墓地,當然也就是去火化場送葬是有講究的。如果去送了,就說明他,或者她,已經決定後半生不再尋找新的配偶。所以,在這種時候,人們隻要看一看這個喪偶的人是否去送葬,也就知道他的心裏是怎樣想的了。醫院領導沒有讓宋師傅去火化場當然不是出於這方麵的考慮。領導隻是說,宋師傅這段時間由於悲痛,身體已經很疲憊,所以不去也罷。但是,醫院裏的很多職工都自發地去了,這讓院裏的領導大感意外,也有些困惑不解。宋師傅在醫院不過是一個很不起眼的普通工友,平素與大家也並無太多交往,在這個時候,怎麼會有如此多的人來為他的妻子和小兒子送葬?
更讓醫院領導吃驚的是,社會上竟然也有許多人加入了送葬隊伍,這就越發不正常了,甚至讓人感到一絲不安。按一般情理,一間醫院裏有患者不治去世,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如果說這一次令人同情,也不過是一失兩命,難免讓人感到痛惜,卻也沒有到這種讓眾人自發十裏相送的程度。醫院領導這時才意識到,在中國民間,曆來有借發喪或祭奠鬧事的傳統,這時的人們往往會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趁機發泄另一種情緒甚至鬧出一些騷亂來。院方領導經過審慎考慮,當即決定將大事化小,盡快將這母子送去東郊火化場火化。但即使這樣,局麵還是沒能完全控製住。在這座城市,曆史上曾有過兩次規模較大的發喪,一次是袁世凱的兒子得暴病猝死,據說出殯那天幾乎萬人空巷,一條羅斯福路上擠得人山人海整整擁堵了一天。另一次則是一位著名的相聲演員,在去朝鮮戰場慰問抗美援朝的誌願軍時犧牲,靈柩運回來時,人們爭相擁上街頭迎接。宋師傅的妻兒被拉去東郊火化場這天,雖然沒有那兩次的聲勢浩大,卻也驚動了社會各界。據說當時靈車所到之處,街上的車輛都停靠到路邊自發鳴笛,表示哀悼。
宋師傅從此就悶在太平間裏,每天隻醉心於往水泥牆上刻字。他用的是一種小學生用來削鉛筆的小刀,在堅硬冰冷的牆壁上刻得一絲不苟。有人看見說,當他將那一麵鉛灰色的水泥牆壁都刻滿字跡時,跟前的地上就已經扔滿了無數把磨禿的小刀,遍地閃著黯淡的金屬光澤,看上去令人心寒。宋師傅又找來紅色的油漆,將那些刻在牆上的字跡都一筆一畫地精心描出來。人們才看清楚,竟是幾句不像詩又不像詞的東西:
酒是穿腸毒藥
色是刮骨鋼刀
財是惹禍根苗
氣是槍火炮藥
字體雖然拙樸,卻也龍飛鳳舞,讓人看了蕩氣回腸。每有死者家屬將自己亡故的親人推進太平間,抬頭在微弱的燈光裏便赫然看到這一牆的紅字,此情此景再細一品味,便不禁都慨然點頭稱是。看的人出來之後難免相互議論,漸漸地就傳到了醫院領導的耳朵裏。醫院領導特意來太平間裏看了一次,那一牆的紅字鋪天蓋地氣勢磅礴,確實有些駭人。醫院領導本想和宋師傅談一談心,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但又感到話題很難展開,跟他說幾句話也回答不出半句,談得異常艱難。醫院領導的心裏自然明白,牆上刻的那些不詩不文的話語不過是來自評書藝人的套話,並無太深遠的意味。於是宣稱宋師傅的腦子受了刺激,也就由他去了。
從此,宋師傅就被人稱為宋神經。
五
那時高潔雖然不常去醫院,卻也已經聽說了這件事。
宋家的後事辦過之後,宋師傅的兒子宋大興去醫院,將他母親用過的一床棉被抱回來。那時的條件很有限,即使是市中心醫院這樣的大醫院,一般的普通病房也不是每個患者都可以有被子,所以住院往往要自己帶鋪蓋。宋師傅的妻子去醫院時,由於病床緊張,所以隻好臨時住了加床,這樣宋師傅就隻好將家裏的一床被子拿到醫院去。那是一個下午,清明節的細雨還沒有散去。宋大興回到平房院,將那床母親用過的被子鋪到事先準備好的一塊門板上,又去拎來一桶清水,一下一下地潑在被子上,然後就光著腳上去一點一點地踩踏。灰褐色的汙水從被子裏被踩出來,涓涓地流到地上,泛起一層柔軟的泡沫。平房院裏的人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大家誰都不開口。宋大興就這樣一直埋頭幹到天黑。
高潔聽到了,平房院裏的鄰居們都在議論此事。人家當她是小孩子,說話也就並不避諱,議論中都表現出極大的忿忿不平。高潔不敢去跟那些大人理論,後來實在聽不下去了,就來找宋大興評理。這時宋大興已經很久沒有理睬高潔了。高潔對宋大興說,你不能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呢,別人怎樣說我不管,但你是知道的啊,當初可是你爸爸主動來求我媽媽的,再說我媽媽隻是一個醫生,又不是神仙,你媽媽和那個剛生下的小弟弟自己有那樣嚴重的心髒病,我媽媽的醫術就是再高明又有什麼辦法呢?宋大興聽了冷笑一聲說,算了吧,我實話告訴你,這些天有很多人來勸我爸爸,讓他去找醫院的領導評理,這件事就是你媽媽的責任,她抵賴也沒用!高潔說,我媽媽為什麼要抵賴,你應該知道,你媽媽是死於難產,如果這也要怪醫生,那天底下還有醫生的活路嗎?宋大興聽了立刻瞪起眼,把頭歪過來又歪過去,然後看著高潔說,你以為就你媽媽一個人聰明啊?現在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她是拿著患者的生命當兒戲,她是為了保住自己權威的麵子才不顧病人死活!
高潔一下怔住了。
這天晚上,高潔流著淚問母親,宋大興他母親的死究竟是怎麼回事。
母親奇怪地說,什麼……怎麼回事。
高潔說,她很想聽一聽母親的解釋。
母親又一愣地問,你讓我,解釋什麼?
高潔就將平房院裏鄰居們的議論以及宋大興說過的那些話都告訴了母親。母親聽了卻隻是淡淡一笑,說外麵那些無聊的人說什麼,就不要去管它了。等我回來吧。母親說,估計這一次我回來就應該差不多了,有一個好消息,你聽了肯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母親說這些話時,正在打點行裝準備去外地出差。
高雲主任這一次出差,是要乘飛機去廣東。
也就從這一次,高潔才對飛機有了較為具象的認識。六十年代初,飛機在中國還是一種極為罕見的交通工具,人們隻是在一種叫《新聞簡報》的紀錄影片中,才能見到國家領導人和外國來賓乘坐這種龐大而又奇妙的東西。普通的市民階層不要說乘坐,就是小孩子們在街上偶爾看到有飛機在頭頂飛過,都要興奮地蹦跳著大喊:大飛機!大飛機!那時從這座城市飛往廣州的機票價格是九十五元,而普通工薪階層一月的薪水也隻有四五十元,還大多要養活一家人吃飯穿衣。所以,在那個時代,飛機距人們的日常生活就很遙遠。高雲主任這一次乘飛機去廣東,是因為一件很緊迫的事情。
高雲主任當年在醫科大學的一個同學,這時已是廣州一家醫院的副院長,一天突然給高雲主任發來電報,讓她火速趕去廣州,說是有一個極為罕見的臨床病例,請她過去幫一下忙。接著又打來長途電話,將那個病人的詳細情況說了一下。原來這患者是香港一位林姓老板的夫人,已經身懷有孕。但就在她懷孕八個月時,卻突然出了意外。這位林夫人也在丈夫的公司裏工作,而且主管財務,不知是因她為人太過刻薄,不體恤底下雇員得罪了人,還是由於員工痛恨林老板而遷怒於她,或者純粹隻想開一個玩笑,總之有人不輕不重地捉弄了她一下。這位林夫人平素有一個愛好,很喜歡看《藏春閣》或《龍虎豹》一類雜誌,而且喜歡一邊走路一邊看,到了自己的班台跟前隨身一坐就可以準準地坐到靠背椅上。但這一次不知是哪個雇員,事先偷偷將那張靠背椅推到一邊去了,然後大家躲在一旁等著看笑話。結果這位林夫人一邊津津有味地捧著雜誌看過來,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這雖然隻是一個不輕不重的玩笑,但對於林夫人卻很嚴重。她當即出現大出血,接著就有了先兆流產的症狀。據香港那邊的醫生斷言,從目前狀況看,隻能先盡全力搶救大人。言外之意,胎兒能否保住已經顧不上了。但林夫人的丈夫林老板卻不死心。林老板原本就不相信香港那邊的醫生,對英國人開的醫院就更沒有絲毫的信任感,認為那些金發碧眼的洋醫生自己都不喜歡生孩子,對婦產科自然更不會在行。倒是人口眾多的內地這邊,產科醫生的臨床經驗應該更豐富一些。於是就趕緊將夫人弄來廣州這邊。據高雲主任的這個同學在長途電話裏說,目前林老板的態度很堅決,說是他夫人自不用說,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胎兒一起保住。可是從目前孕婦的病情看,子宮已經破裂,而且始終流血不止,再這樣下去不要說孩子,恐怕連大人的生命也會有危險。這時高雲主任已經聽明白了。她意識到,這的確是一個很棘手的病例。
這位同學又說,這個林老板不知從哪裏打聽到內地有一位叫高雲的婦產科專家,不僅醫術高超經驗也很豐富,曾處理過許多疑難病症,於是就向醫院提出要求,一定要將高雲主任請過來,並說為了節省時間可以讓她飛過去,一切費用由他承擔。高雲主任接過這個電話之後並不想去。那時在醫務界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對於一個醫生來說,在這種情況下去別的醫院處理一個這樣的病人,是很犯忌諱的,倘若處理得好,功勞和名聲自然都是那邊醫院的,而一旦出了問題責任就要全落到自己身上,人家那邊的醫院可以把事情撇得幹幹淨淨,隻要說一句都是外麵請來的醫生處理不當,就沒有任何責任了。
這些年來,這種事高雲主任見得太多了。
所以,高雲主任考慮了一下就又給這個大學同學打了一個電話。她說自己這一陣很忙,不僅要看門診,要搞課題,還要帶十幾個醫大下來的實習生,所以實在抽不開身。這個老同學雖然已經看透高雲主任的心思,卻也明白,對高雲主任這樣的人要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是不會起任何作用的。那時雖然也講“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但還叫得不是很響亮,而毛主席的那篇著名文章《紀念白求恩》雖發表於1939年12月21日,但真正走紅,連同《為人民服務》和《愚公移山》被人們奉為“老三篇”而爭相傳誦,也已是六十年代末的事情。在六十年代初,像高雲主任這樣的知識分子對這類文章還並不太在意。因此,那時候的醫患關係也就還有些倒掛意味,不像今天,將患者視為花錢的“上帝”。於是,高雲主任的這個老同學也就隻好采取激將法。她故意問高雲主任,你不同意來,是不是怕承擔責任?
高雲主任立刻說,我怕承擔什麼責任?
老同學說,比如,病人有什麼閃失?
高雲主任聽了淡淡一笑說,真有閃失也是正常的,醫院總難免死人。
老同學立刻說,可是……這畢竟是一個境外患者啊?
高雲主任問對方,你認為,境外患者有什麼不同嗎?
老同學說,境外患者終歸……
好了好了,高雲主任打斷她說,你不要說了,我可以告訴你,在我這裏無論是哪裏來的患者,都隻是純粹意義的患者,她的身份和背景對我沒有任何意義。高雲主任說到這裏想了想,又說,不過……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倒真想去看一看,這個患者的病情究竟有多嚴重。這個老同學一聽高雲主任果然上了套,趕緊又跟她商定具體時間和去那邊的一些細節問題,然後就將電話掛斷了。於是幾天以後,高雲主任就搭乘飛機去了廣州。
高雲主任這一次去到廣州的那家醫院,經對病人仔細檢查,憑著豐富的經驗立刻確診是子宮嚴重破裂傷,應考慮馬上手術。這時那位林老板再次提出,一定要保住胎兒。高雲主任聽了皺一皺眉說,開什麼玩笑,現在產婦的生命都不知是否能保住,還說什麼保住胎兒?那時在民間有一種說法,叫“七活八不活”,也就是說,懷孕七個月的胎兒雖然不足月,但如果意外小產尚可以保住,反而是八月大的胎兒,一旦早產卻不容易成活。這種說法是否有科學道理,時至今日仍然不得而知。但高雲主任這樣的婦產科專家也知道,這種規律在臨床實踐中的確是存在的。於是,高雲主任就對這個林老板說,現在即使將患者的子宮保住了,要在解決早產問題的同時做子宮修複手術也是極其困難的,所以,如果能保住患者的生命以及子宮已經很不容易,別的就不要再奢望了。林老板一聽不僅胎兒保不住,連夫人的子宮也已經受到嚴重威脅,一下驚得目瞪口呆。他對醫學雖是外行,卻也深知女人子宮的特殊意義,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竟咧開大嘴一下失聲痛哭起來。
這時高雲主任的那個同學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告訴她,說這位林老板已經許諾,隻要能保證他的夫人孩子母子平安,他寧願向醫院捐一大筆錢,設立一項婦幼保育基金。這個同學說,這對醫院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隻要有一線希望,就還是請高雲主任盡量想一想辦法。這個同學說,無論需要什麼條件,醫院都會盡全力配合。高雲主任想一想說,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做子宮縫合術。在六十年代,中國的醫療技術還不是很發達,在這種情況下要做這樣的子宮縫合手術並沒有十分把握,不僅手術過程複雜,還要在剖腹、修補子宮的同時確保胎兒安全,這樣的難度可想而知。
但高雲主任考慮了一下,還是答應為病人做這個手術。
這一次手術竟然非常成功。高雲主任不僅修複了病人的子宮,而且胎兒也安然無恙,術後經檢查,母子各方麵的體征都已完全恢複了正常。那位香港的林姓老板自然對高雲主任感激涕零,不僅履行自己的諾言,當場開出一張現金支票,為醫院方麵建立起一筆專項的婦幼保育基金,還執意要請高雲主任到香港那邊去玩一段時間。那時候去香港就如同出國,雖然隻有一個文錦渡口岸相隔,兩邊的世界卻是兩重天。內地人看那邊不僅如同天堂,也如地獄一般是腐朽末落的資本主義社會。但高雲主任對這種地方卻沒有多大興趣。於是,她毫不猶豫地謝絕了林老板的好意,然後就帶著一臉倦容匆匆登上了北歸的飛機。
這一次高雲主任從廣東回來,臨行前所說的好消息也如期而至。
醫院裏的專家樓已經有空房子騰出來,是專為主任一級專家準備的住房,一套三間,帶書房、客廳和浴室,待醫院裏派人收拾幹淨,馬上就可以搬過去了。這天晚上,高雲主任回來對高潔說,她已經去看過房子了,將來準備這樣安排,除去那間大客廳,兩間臥室她們母女一人一間,另外一間做她的書房。當時高潔聽了這個消息,恨不能馬上就搬過去。高潔從小是在馬場路上的那幢小洋樓裏長大的,住慣了獨自一間臥室的房子,現在終於能離開這個平房院了,房子又一下好到天上去,宋大興家那件事的陰影也就從心頭驅散了。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星期天的上午,高潔跟隨母親離開了平房宿舍院。醫院裏來了很多人,幫她們母女將東西搬進專家樓裏那套三間帶客廳和浴室的房子。
六
在高潔的記憶裏,她和母親搬進專家樓的那套房子沒住多久。
這時社會上已開始亂起來。許多戴著“紅袖章”的人擁到街上刷大字報,白紙黑字淋淋漓漓,貼得滿世界都是。大字報的內容更是觸目驚心,今天要“炮轟”這裏,明天要“砸爛”那裏,矛頭指向各行各業。人們像是早已積壓了太多的怨氣,這時終於有了發泄的機會,一下都突然爆發出來。那些日子從早到晚人聲滾滾,到處是群情激憤的遊行隊伍,到處是轟轟烈烈的群眾集會。人們放開喉嚨高唱革命歌曲,一邊喊著口號去揪鬥“牛鬼蛇神”。打,砸,還搶,街上到處扔滿了混戰之後丟棄的垃圾。
高潔是在一天早晨看見貼給母親的大字報的。
這是一張莫名其妙的大字報,署名是“一部分受傷害的革命群眾”。這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在大字報中憤怒指出,高雲主任不僅崇洋媚外,還跟“蘇修”穿一條褲子。所謂“蘇修”,在那個時代是一個特有名詞,專指蘇聯。蘇聯是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本來是我們學習的楷模,當年我們國家的很多模式,其實都是從蘇聯照搬過來的。但後來中蘇關係惡化,在一些原則性的政治觀念上也出現了分歧。所以,我們就宣稱蘇聯這個國家已經“修”了,也就是將真正的馬列主義“修正”了。這種“修正”自然是錯誤的修正,於是就把蘇聯稱之為“蘇聯修正主義”,簡稱“蘇修”。當時還曾出版過一本書,名為《蘇聯是社會主義國家嗎?》。在這本書中專門指出蘇聯是從哪裏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修正主義”的。於是在那個時候,“蘇修”和“美帝”就被並列在一起,成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主要的兩大國際敵人。而倘若誰被說成是跟“蘇修”合穿一條褲子,自然也就成為革命的敵人,人民的敵人。
這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揭發高雲主任崇洋媚外,跟“蘇修”合穿一條褲子,指的是五十年代的一件事。五十年代我們國家與蘇聯還在“蜜月期”,蘇聯老大哥派了許多專家到這座城市支援建設。於是在當時,我們的許多科學技術乃至文化藝術也就深受他們的影響,這其中當然也包括生活習慣。按照中國人的風俗傳統,婦女生了孩子都要有一個月的封閉期,俗稱“坐月子”。這期間產婦不能下地行走,更不能觸摸涼水,尤其是新生嬰兒,一定要悶在臥室裏不能見風。這在蘇聯專家看來簡直荒唐可笑。蘇聯人大多是歐洲的生活習慣,嬰兒一降生就要抱到戶外去曬太陽,還要讓大自然的風吹一吹,甚至扔到遊泳池裏讓他學遊泳。這種做法從科學的角度看,自然更有道理。所以,當時剛從醫科大學畢業不久的高雲主任就提出倡議,讓中國的產婦們向蘇聯婦女學習,一改過去的陳規陋習,生了孩子也到戶外去曬太陽。在五十年代學蘇聯也是一種時尚,所以高雲主任的這個倡議立刻得到廣泛響應。許多產婦一生下孩子就都爭相抱到戶外去,不僅曬太陽,還有意讓嬰兒到風口去吹一吹。
就這樣,一大批新生嬰兒都患上了急性肺炎。
也就在這時,高雲主任又非常推崇一種叫“瓦裏德利西”的進口針劑。這種藥物當然也是蘇聯生產的,據稱專門治療新生兒急性肺炎。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也正是這一批從蘇聯進口的針劑,竟存在很嚴重的問題。這些患有急性肺炎的新生嬰兒被注射了這種針劑之後,竟無一幸免地都罹患了小兒麻痹症。所以,在這座城市,至今仍還有一大批五十年代出生的小兒麻痹症患者。這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也正是這些患者中的一部分。
當然,這件事在今天聽起來還是存在著明顯的漏洞。比如,當年的高雲主任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醫科大學畢業生,她說讓這座城市的產婦們去為新生嬰兒曬太陽,其號召力究竟有多大,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問題。換句話說,她那時畢竟還人微言輕,一句“向蘇聯婦女學習,也要給新生嬰兒曬太陽”,大家就真的會去給自己的新生嬰兒曬太陽嗎?這裏邊是不是還包含著當時向蘇聯老大哥學習的狂熱成分?再比如,即使當時高雲主任不推崇那批叫作“瓦裏德利西”的針劑,患兒是否還有別的選擇也是一個問題。也就是說,在那個特定時期,很可能除去這種從蘇聯進口的針劑就再無其他藥物了。但是,這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卻不管這一套,他們認定自己首先是受到了“蘇修”的傷害,而且這種傷害肯定是“蘇修”有意的,蓄謀已久的。其次,他們也受到了高雲主任的傷害。而這兩者相比,自然是高雲主任對他們的傷害更直接。於是,在貼出這張大字報的第二天一早,這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就從四麵八方聚集到市中心醫院的門口來。他們一邊高呼著革命口號向高雲主任示威,同時強烈要求院方交出高雲主任,讓她站到街上來接受革命群眾的聲討,並回答群眾提出的問題。
這座城市的人們至今應該還記得,那是一個多麼壯觀的場麵。成百上千罹患了小兒麻痹症的少年兒童被他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或姥姥姥爺背著抱著用車推著從四麵八方來到醫院門口,聲淚俱下地哭訴著他們的遭遇和不幸,然後義憤填膺地高聲呐喊,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這張貼給高雲主任的大字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推動了市中心醫院革命運動的發展。醫院內外的革命群眾受到震撼也受到了感染,於是立刻行動起來,一夜之間就將各種內容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地貼出來,矛頭幾乎指向醫院的每個角落。那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在市中心醫院的門口整整聚集了三天。
當時正值盛夏,陽光將空氣烘烤得熾熱難當,街上滾動的氣浪幾乎快要燃燒起來。汗流浹背的革命群眾見高雲主任始終不肯露麵,於是在一個燠熱的上午,終於控製不住憤怒的情緒,一聲呐喊就蜂擁著衝進醫院。他們先是徑直撲向當年的小兒科,將幾間診室砸得一片狼藉,然後才意識到,當年的高雲主任早已不在這裏,於是又轉而撲向其他科室,就這樣從門診大樓的一樓一路砸上去,直到四樓的婦產科,才聽說高雲主任已經是這裏的專家主任。這時,這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都已經有些疲憊。說是“受傷害的革命群眾”,其實不過是那些小患者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或姥姥姥爺,大都已是中老年人。他們受到傷害的程度並不亞於他們罹患疾病的孩子。因為這些孩子是他們未來的希望,現在不僅希望破滅了,而且還使他們將來的生活也永遠背負上沉重的負擔。於是,當他們聽說高雲主任已是這裏的專家主任,剛剛委頓下去的情緒一下又轟然而起。
但是此時,高雲主任並沒在婦產科。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高雲主任從一早就到醫院後麵的資料室查資料去了。所以,當這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衝上樓來,又開始動手砸婦產科時,這裏除去幾個前來做孕期檢查的大肚子孕婦,就隻還有幾個普通的醫生護士。這些醫生護士自然深知革命群眾的厲害,一見這樣凶猛的來勢就都扔下患者四散奔逃了。
這一次砸醫院的婦產科,就將這場事件推向了高潮。
這也就是這座城市在當時很著名的“八一八事件”。
“八一八事件”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之所以經常被人們提起,還不僅僅是因為在八月十八日這天真正點燃了市中心醫院的革命烈火,與此同時,這個事件還誘發了一起人命血案。死者是一個年輕的孕婦,她當時正在婦產科門診的手術室裏接受治療。
這就使這場事件一下變得更加複雜起來。
直到今天,人們仍然很難說清楚,在“八一八事件”中發生的這起命案,責任者究竟是那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還是醫院婦產科當時在場的醫生護士。有人回憶,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在那個上午,當那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衝進門診室時,醫生護士和腿腳快一些的孕婦就都趕緊跑掉了。隻有這個後來罹難的孕婦被孤零零地留在治療床上。事後據當時在場的人說,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孕婦,而且非常年輕,她當時懷孕隻有三個月。就在那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衝進婦產科的門診室時,她正仰身躺在治療床上,劈著兩腿接受人工流產的刮宮手術。當時那些革命群眾進來得很突然,而且一片叮叮當當的見東西就砸,甚至連醫藥櫃和器械櫃都被掀翻在地上。正在做刮宮手術的醫生頓時嚇慌了手腳,二話沒說丟下手裏的器械就顧自一溜煙地跑出去了,旁邊的兩個小護士也都飛一樣地出去了。但就在這時,這個躺在治療床上的孕婦卻正在大出血。
關於這孕婦大出血的原因,事後據分析也有兩種可能,一是在那些革命群眾衝進來之前,她就已經大出血了,也就是說,這大出血隻是手術過程中的一個正常現象,而那個做手術的醫生也正在采取相應的止血措施;另一種可能則是,起初這孕婦並沒有大出血,是那個主刀醫生在人們衝進來時受到驚嚇,不小心將孕婦的子宮碰破了,或者說這個孕婦是由於這個醫生的操作失誤才造成了大出血。但無論哪一種可能,最後都是同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主刀醫生在當時置這個正被實施刮宮手術的孕婦於不顧,自己先逃之夭夭了,這也才導致這個孕婦最後因大出血而死。事後據一個自稱知道內情的人說,當時這個孕婦艱難地從治療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裏邊的手術室,一到門口立刻就癱倒在血泊裏了,與此同時,她還虛弱地喊叫了幾聲。關於這個孕婦喊叫的內容,後來也一直是爭論的焦點。這個知道內情的人堅稱,當時這孕婦喊叫的是:“高主任,救救我……快來救救我啊!”也就是說,她應該是認識高主任的,而且在向她求救。而當時在婦產科隻有高雲一個姓高的主任。但高雲主任卻矢口否認,她說,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高雲主任說,她當時並不在場,這個孕婦怎麼會叫自己呢?
但那個知情人說,高雲主任當時確實就在現場,不知她是回來取東西還是臨時有什麼別的事情,總之在發生這一切的時候,她恰好回婦產科來了。高雲主任當然知道那些“受傷害的革命群眾”是衝誰來的,所以趁著混亂趕緊將身體貼在手術室的角落裏,就這樣一直躲到那些憤怒的革命群眾走了以後,才小心翼翼地出來。
這一來這件事也就有些意味深長了。如果真如這位知情的人所說,就說明那個罹難的孕婦很可能是在高雲主任的眼前流盡最後一滴血。那麼,高雲主任麵對著這樣一個瀕死的患者,她當時又幹了什麼呢?她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孕婦一點一點地死去,沒有過來哪怕是稍稍地幫她一下嗎?後來這個孕婦的家屬,也向醫院提出這樣的質問。孕婦家屬說,高雲主任是這樣一個全國知名的而且有著豐富經驗的婦產科專家,倘若她采取哪怕是一點點的措施,這個孕婦也不會就這樣死去。但是,高雲主任的解釋是,她當時確確實實不在現場,她因為要搞一篇有關產科臨床的論文,正在醫院的資料室查閱一份英文版的醫學文獻,所以並不清楚四樓婦產科這邊發生了什麼事情。關於這一點,她說,資料室的管理員也可以為她證明。然而無論怎樣說,這場“八一八事件”由於那個罹難孕婦家屬的加入,一下就更加如火如荼起來。
接著沒過多久,一場新的風暴又朝高雲主任席卷而來……
七
就在這次“八一八事件”之後不久,市中心醫院又出現了一張大字報。這是一張更加獨特的大字報,用四張整開白紙拚接起來,僅從形狀看就大得驚人,而且是貼在了市中心醫院臨街的大門上,幾乎將那扇巨大的鐵門全都貼滿了。上麵的字跡是用紅墨水寫的,筆鋒粗粗拉拉,墨跡星星點點,憤怒的鬥爭情緒躍然紙上。看上去不僅觸目驚心,與牆上那些成堆成片的白紙黑字相比也更加搶眼。這張大字報的作者署名是:廣播電台一戰士。
很顯然,這張大字報應該是當初那位電台女記者寫的。
這位電台女記者筆鋒犀利,文采飛揚。當時毛主席在一篇著名的檄文中,已將國家的衛生部稱之為“城市老爺衛生部”,指出衛生部早已不再是人民的衛生部,而且背離了“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的宗旨。由此衛生部也就已在全國成為眾矢之的。這位電台女記者在大字報中稱,高雲主任是“城市老爺衛生部的爪牙”,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同時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走卒”。大字報中羅列了高雲主任這些年來的一係列滔天罪行,其中就提到了那個未婚母親當年的遭遇,以及高雲主任在當時是如何對她施加野蠻粗暴的迫害和令人難以啟齒的羞辱。同時也提到了宋師傅的妻子以及那個無辜的剛一出生就匆匆離開人世的嬰兒。整整一張巨幅大字報,寫得字字血聲聲淚,看上去投槍匕首橫飛。這位電台女記者最後宣稱,這個所謂的“高雲主任”,不過是一隻披著羊皮的豺狼,是偽裝成美女的毒蛇,其罪行實在令人發指,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要代表所有的患者及其家屬徹底砸爛高雲主任這塊反動學術權威的臭招牌,再踏上億萬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高雲!
堅決打倒高雲!
堅決徹底打倒高雲!
……
高潔在這個上午來到街上,走到醫院門口無意中看到這張滿是惡毒言語的大字報,頓時感到天旋地轉,跟著就有了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似乎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她不明白,這個叫“廣播電台一戰士”的人為什麼會這樣仇恨母親。
當天晚上,她流著淚問母親,究竟為什麼有人貼她的大字報。
高雲主任淡淡地說,這是一場群眾運動,任何人都不能幸免。
高潔並不完全懂母親的話,她問,群眾運動就一定要傷害別人嗎?
她又問,那些群眾……為什麼這樣恨你?
高雲主任說,群眾就是群眾,誰都有可能被群眾恨的。
高潔追問,可是……這是為什麼呢?
高雲主任又笑一笑說,因為他們是群眾。
高潔還是不解,群眾……就可以這樣隨便恨別人嗎?
高雲主任說,群眾可以做一切他們想做的事情,你還小,不要理會這些事就是了。
但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就容不得高雲主任不理會了。當時“八一八事件”的風波還沒有平息,一部分“受傷害的革命群眾”每天仍然聚在市中心醫院的門口,或高喊口號,或向過往的行人散發傳單。那位電台女記者的大字報一貼出來,就如一塊巨石投進水裏,立刻激起驚濤駭浪,也如同一團烈火,終於將革命群眾憤怒的幹柴徹底點燃起來。
先是在醫院裏,相繼出現了本院職工貼給高雲主任的大字報,漸漸地就迅速蔓延出來,在路邊醫院的圍牆上也貼得鋪天蓋地。這些大字報涉及的內容也越來越廣泛,幾乎覆蓋了高雲主任工作和生活的所有內容。醫院裏的同事大多指責高雲主任在日常工作中是如何飛揚跋扈,如何獨斷專行,如何總擺出一副學術權威神聖不可冒犯的臭架子。患者及其家屬則控訴高雲主任在平時接診的態度是多麼惡劣,不把病人當一回事,正眼都不瞧一下,從心裏看不起勞動人民。其中還有幾張大字報,是平房宿舍院的居民給貼出來的,專門揭發高雲主任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說她生活是如何地腐朽奢侈,別的家庭每月都隻有百分之四十的細糧定量,而高雲主任的家裏卻天天吃細糧,頓頓吃白麵饅頭,光吃白麵饅頭還不行,還要抹芝麻醬,而且抹了芝麻醬還不行,還要在上麵撒白糖。更有甚者,夏天吃西瓜還要蘸白糖,簡直是胡吃八喝大肆揮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