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水落花(2 / 3)

高潔在街上看了這些大字報,氣得眼淚快要流出來了。

她知道,這些事顯然都是宋大興說出去的。高潔怎麼也搞不懂,宋大興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究竟為什麼對自己家懷有如此深的仇恨?但是,在這個上午,當高潔找到宋大興當麵質問他時,宋大興卻矢口否認。當時宋大興正將幾隻破舊的籮筐放到一棵巨大的柳樹下,在上麵蒙了一塊布單,然後一心一意地仰起頭盯著樹梢上看。在柳樹的梢頭正有幾隻麻雀在蹦蹦跳跳,一邊嘰嘰喳喳地叫。高潔知道宋大興是在收集麻雀屎。宋大興一直在偷偷地學中醫。他曾對高潔說過,麻雀屎也是一種中藥,叫“白丁香”,可以消積,明目,治療癰疽瘡癤,還可以治療扁桃體發炎。宋大興還曾說,他父親也許是長年在太平間裏工作的緣故,身上經常生瘡癤,所以他將這種“白丁香”收集來,可以為他的父親治病。但在這個上午,高潔已經顧不得這些,她一來到樹下就瞪起眼睛大叫了一聲:宋大興!

樹上的麻雀受了驚嚇,撲棱一下都飛走了。

宋大興不滿地回頭看一眼高潔,問,你有什麼事?

高潔說醫院門口的大字,你看過了?

宋大興沒好氣地說,看過又怎麼樣?

高潔說,我家吃西瓜放白糖的事,我隻告訴過你一個人。

宋大興哼的一聲說,你以為你家那點破事,不說就沒人知道嗎?實話告訴你,就連你家吃饅頭抹芝麻醬還要放雪糕的事,這平房院裏的人也是都知道的。

宋大興這樣說罷,就扔下淚流滿麵的高潔扭頭走了。

高潔至今想起來,仍覺得那段記憶很混亂。

總之後來的一切,都是從宋大興的父親宋神經突然跳出來開始的。這時隨著這場運動在全國迅猛蔓延,已經形成燎原之勢,社會上就開始興起了“大串聯”。所謂“大串聯”,是指“革命小將”之間相互傳經送寶,交流運動中的心得體會和鬥爭經驗,再有就是彼此煽風點火。當初那位廣播電台的女記者帶人來到市中心醫院搞串聯,跑到太平間去跟宋神經談了一個上午,不知怎樣說服了他,就把他弄到廣播電台去,讓他在一個名為《掃除一切害人蟲》的節目裏接受了一次采訪,專門談他的妻子從懷孕到生產直到去世的詳細始末。這檔節目製作得很成功,女記者問得好,宋神經回答得也好,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細節翔實,說服力強,問題談得有理有力有節。到了節目的最後,宋神經就已經泣不成聲。他說著,他們娘兒倆就這樣、就這樣……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檔節目播出之後,立刻在社會上產生了極大反響,也激起廣大革命群眾的強烈義憤。一時間各機關團體和企事業單位紛紛找到市中心醫院的太平間,登門來請宋神經去他們那裏作控訴報告。原本冷清僻靜的太平間,一下竟門庭若市地熱鬧起來,每天人來車往川流不息。宋神經坐在太平間裏,也是從早到晚應接不暇。此時在那個電台女記者的建議下,宋神經原先刻在水泥牆上的那首詩不詩詞不詞的東西,已被一層紅色的油漆嚴嚴實實地覆蓋起來。紅漆牆上重又寫了兩行雄渾蒼勁的詩句:

四海翻騰雲水怒

五洲震蕩風雷激

一間清冷陰森的太平間裏,一下也充滿了火熱的革命豪情。後來漸漸地,來請宋神經作報告的單位越來越多,也就不得不按先後順序排起了長隊。宋神經的時間表一下被排得滿滿的。這樣一來,他手頭的革命工作又成了問題。這時雖然人們都忙於革命,卻並不妨礙生病,更不妨礙死人,每天仍有源源不斷的屍體推到後邊來。宋神經這樣從早到晚四處作報告,太平間以及太平間裏存放的屍體也就無人看管了。最後還是那位電台女記者給想出了一個辦法,宋神經再去哪個單位作報告,就由哪個單位負責派人來暫時代為看管太平間。從這以後,宋神經也就更無後顧之憂,越發放心大膽地被人拉著到處去作控訴報告。

這段日子裏,宋神經的表演才能也得到了最集中也充分的發揮。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往日一聲不響的宋神經竟然還有如此好的口才。他每次到台上,無論麵對底下多少聽眾,都能泰然自若侃侃而談,忽而如泣如訴,忽而慷慨激昂,一口氣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上幾個小時,能把一場控訴報告搞得一波三折,令人蕩氣回腸。到最後,也總能煽得全場聽眾群情激憤,揮舞著拳頭高呼口號,呐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誓向反動學術權威高雲討還血債——!

血債要用血來還——!

打倒高雲!

……

市中心醫院的領導聽說宋神經經常被各單位請出去作報告,跟著去聽了幾場,也都大感意外。他們不相信這個一向隻悶在太平間裏看守屍體的宋神經竟然能將報告作得如此有聲有色,而且還有如此之大的煽動性。醫院領導是被那位電台女記者特意邀請來的。電台女記者對他們說,你們市中心醫院出了宋根旺宋師傅這樣一個人物,目前在社會上的影響已經越來越大,就是我們廣播電台都已經為他連續製作了幾次節目,你們這些醫院領導也應該出來表個態了吧?否則有一天革命群眾真的起來了,要炮轟你們醫院的資產階級司令部,那可就不光是被動,恐怕有些問題還不好說清楚了呢!醫院領導當然明白電台女記者這番話的真正意思。在此之前,醫院方麵對此事的態度確實一直比較曖昧。

換句話說,院方對高雲主任基本還是持“保”的態度。醫院領導對外宣講,高雲主任的思想政治覺悟一向還是比較高的,這些年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麵前從沒有站錯過立場,比如處理個人婚姻問題,就因為她那個前夫在解放前曾是國民黨陸軍醫院的少校軍醫,她就堅決地跟他離婚了麼,劃清界線了麼,至今仍還獨自帶著孩子過單身生活麼。但是這一次,醫院領導在聽過宋神經的控訴報告之後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們這才意識到形勢逼人。現在底下的群眾都已經開始動起來了,倘若院方再這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後麵的局麵恐怕就真的無法控製了。

醫院領導明白,的確到了應該站出來表態的時候了。

但是,還沒等醫院領導出來表態,形勢就又發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市中心醫院的領導權,在一夜之間突然被革命群眾奪取了。那是一個東方盡朝暉的早晨,一群佩戴著紅袖章的革命群眾迎著初升的太陽大聲宣布:市中心醫院的牛鬼蛇神,已經被徹底揪出來了——!

高潔至今還記得那個夜晚。

那是一個秋雨紛紛的夜晚,母親很晚才跌跌撞撞地回來。她的頭發有些蓬亂,平時挺括整潔得一絲不苟的衣服也皺巴巴地沾滿了泥水。她臉色難看地盯著高潔,好半天才喃喃地說,我……被揪出來了。高潔聽了立刻渾身一顫。在那個時候,“被揪出來”是一種極為可怕的說法,一個人一旦被宣布“揪出來了”,也就意味著不再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分子,從此與革命之間的一切瓜葛都不再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而是敵我矛盾。也就是說,一個正常人所能享有的一切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都不複存在了,其中甚至包括最起碼的人格尊嚴。

當時高潔聽了這個可怕的消息,立刻被驚得目瞪口呆。

她愣愣地看著母親,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很顯然,母親是剛剛被開了批鬥會回來的,她也像街上的那些牛鬼蛇神一樣,讓人家揪著頭發按在台子上批鬥過了。高潔想到這裏,突然感到一陣傷心,然後就嗚嗚地哭起來。接著,高雲主任就又說出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她說,醫院的新領導已經正式通知她,限一天之內騰出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從專家樓裏滾出去,還滾回當初的平房宿舍院去。

高雲主任對高潔說,別這樣看著我傻哭了,趕快動手收拾一下吧。

高潔聽了越發不知所措,問母親,我們,一定要從這裏搬出去嗎?

高雲主任苦笑一下說,人家已經正式宣布了,當然要搬出去。

高潔問,我們不搬……不行嗎?

高雲主任搖搖頭說,當然不行。

高潔戀戀不舍地朝房間裏環顧一下,說,一定要這樣急嗎?

高雲主任說,快動手吧,如果天亮時還沒有騰出房子,我的頭上就又要多一項罪名了。

高雲主任說這話時,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冷傲和銳氣。

直到很多年後,高潔每到搬家時,總還能想起那個飄著秋雨的夜晚。那個夜晚她和母親徹夜未眠。她一邊流著眼淚,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母親則一聲不吭,沉著臉整理那些成堆的書籍和資料。直到第二天早晨,母親不知從哪裏找來一輛手推車,她們母女就這樣冒著細雨,將這些東西一趟一趟地拉到平房宿舍院這邊來。這一次,醫院裏給的隻是一間七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屋裏放一張床,再塞一個桌子,就已經轉不開身。高雲主任隻好將書籍資料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搬進屋裏,剩下的家具雜物就都堆放在雨中的院裏了。

當時高潔看到,幾乎平房院裏所有的人都在自己家的窗子裏朝外張望,看著她們母女跌跌撞撞地在雨中忙碌,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更沒有人過來幫一下忙。高潔的心裏很清楚,即使他們平時不恨母親,即使他們對母親沒有一點看法,在這種時候,也絕不會有人過來幫忙的,這是立場問題,界線問題,所以是大是大非的問題。後來,宋大興就朝這邊走過來。宋大興是從院子外麵回來的。他挽著褲腿,打著赤腳,身上披著一塊皺巴巴的油布,頭上戴一頂破舊的草帽,看上去像一個小漁翁。他走過來,朝高雲主任母女看了看問,你們,搬回來了?

高雲主任在雨中衝他笑了一下,說是啊……搬回來了。

高潔發現宋大興渾身是泥,手裏拎著一把短柄鐵鍬,另一隻手抱著一蓬像草根一樣的東西。高潔知道這是蘆葦根。那個時候,這座城市裏的濕地還很多,水邊長滿蘆葦。這種蘆葦的根係從泥裏挖出來很白很細,也很鮮嫩,而且甜絲絲的,所以,那時的小孩子們就都喜歡嚼這種東西。宋大興顯然是剛去水邊挖了蘆葦根回來。但不知為什麼,他一下竟挖了這麼多。在宋大興這樣走過來說話時,高潔正和母親一起費力地要將一張小書桌弄到屋裏去。但是屋門太窄了,她們母女搬著這張小書桌無論怎樣調量就是擠不進去。宋大興在旁邊看了看,轉身去地上的積水窪裏洗洗手,走過來說,我來吧。他這樣說著就一個人將這張小桌搬起來,然後翻過來一擰就進屋去了。高雲主任一邊連聲道謝,趕緊拿過一條毛巾讓宋大興擦手。

宋大興看一看這條雪白的毛巾,搖頭笑笑。

他又問,院裏的這些東西,怎麼辦?

高潔這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用手捋了一下散亂的頭發說,什麼怎麼辦?

宋大興說,這樣多東西,屋裏肯定放不下。

高雲主任說,放不下……就堆在院子裏吧。

宋大興想一想說,你們等一下。

他這樣說罷朝四周看了看,就推上那輛平板車走了。這時宋大興還隻有十多歲,卻已經像一個成年人,給人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這在當時,讓高潔有些感動。在此之前,因為大字報那件事,高潔一直對宋大興心存芥蒂,她甚至已經很久沒有理睬宋大興了。但這時,她卻一下對宋大興有了一種信賴感。在這個下著雨的上午,宋大興很快就回來了。他用平板車拉來一塊巨大的苫布。他告訴高雲主任母女,這苫布是從醫院太平間弄來的。高雲主任當然知道太平間用這種苫布幹什麼,但還是忙不迭地道謝。宋大興很老成地擺了擺手,就幫著將堆在院子裏的那些東西都苫起來。高雲主任千恩萬謝之後,就趕緊去醫院上班了。

但是,這些堆在院裏的家具和雜物終於還是沒能保住。這天臨近中午時,雨突然下得大起來,瓢潑一樣的大雨幾乎將天地連在了一起。到黃昏時,院子裏的積水就已經成了一片汪洋。高雲主任下班回來,看著泡在水裏的那些書櫃和幾個巨大的紙箱,愣愣地站在雨中,半天沒有說出話來。高潔看到,雨水從她頭發的縫隙裏鑽出來,像眼淚一樣洶湧地向下淌著。

高潔問母親,這些紙箱裏……裝的是什麼?

母親說,書,都是我……這些年用過的書。

高潔突然覺得自己的臉上有些發熱。她意識到,自己也有眼淚流出來。幸好這時有雨水不停地潑灑在臉上,將這些淚水遮住了,才沒有被母親看出來……

這以後,高雲主任下班的時間就越來越晚,而且每次回來,身上經常會少些東西,一粒紐扣,或者一隻鞋,一天晚上回來時,她的上衣竟然還少了一隻袖子。

終於有一天,高雲主任直到半夜才偷偷摸摸地溜回家來。

這一晚高潔等母親已經等得有些困了,就趴在小桌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她聽見門響,猛一抬頭,不禁被母親的樣子嚇了一跳。母親的頭發已經被剪得亂糟糟的,有的地方已露出青白的頭皮,還有的地方仍然很長,就那樣長長短短地蓬在頭上。當時為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剪頭發已經很風行,這究竟是如何興起的已無人能說得清楚,但肯定是革命群眾的創意,或許是為了讓這些牛鬼蛇神的外觀更像牛鬼蛇神,抑或是讓他們區別於正常的人類。在這個晚上,高雲主任呆呆地站在高潔麵前,朝她看了一陣才喃喃地說,我被……被他們剪了頭發,他們今天……剪了我的頭發……高雲主任這樣說話時,臉上浮起一層死一樣的微笑。

母親這樣的笑容,讓高潔不寒而栗。

她又想起白天宋神經拉的那具屍體。

就在這一天的下午,平房宿舍院裏突然開進一輛卡車。車上的人吵吵嚷嚷地說是要抄家,抄“反動學術權威”高雲的家。“抄家”在當時已經是一種很具典型意義的革命行為,專指到牛鬼蛇神的家裏,將一切有反動意味或“封資修”意味或沒有任何意味的值錢物品全部無條件沒收,一時搬不走的就地封存,或全部砸爛,很有些民主革命初期的味道。這種抄家的最後一個程序一般是開現場批鬥會,然後來抄家的人一邊高呼著革命口號張貼大字報,最後隻留下一片狼藉。高潔曾親眼見過婦產科的老主任被抄家。他住在一個獨門小院,平時很喜歡收藏。所以,這次抄家僅搬出來並被砸爛的瓷器就堆成一座白花花的小山,據說其中還有老主任家裏祖輩傳下來的文物,極為珍貴。最後,老主任家的這個小院就幾乎被張貼的大字報包裹起來,院子的小門隻還剩了一個黑乎乎的紙洞。

高雲主任早已叮囑過高潔,說倘若哪一天醫院的人來抄家,就讓她躲到一邊去,千萬不要說任何話。所以,在這個下午,當高潔看到這輛卡車吵吵嚷嚷地開進來時,心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於是趕緊默不作聲地躲到一邊去了。這些來抄家的人很多都穿著褪了色的綠軍裝,頭戴綠軍帽,胳膊上清一色地紮著紅袖章,好像是什麼什麼“戰鬥隊”。他們擁進高雲主任家的小屋看了看,發現除去一張床並沒有什麼值得抄檢的東西,就都退出來,接著又對苫在門口的那堆雜物發生了興趣。有人過去撕開一隻紙箱看了看,發現裏邊全是紙,雖已被雨水泡爛仍能看出是書籍。於是這些人立刻又興奮起來,招呼一聲就將這些東西統統搬上了汽車。

就在這時,高潔突然發現,宋神經竟然也站在這輛卡車上。

宋神經顯然不是來參與抄家的。高潔聽到平房院裏的人在一旁議論,說醫院裏的中醫科主任剛剛在家裏自殺死了,喝了一瓶“敵敵畏”,又喝了一瓶汽水,所以沒動地方就斷氣了。他身邊沒有別的親人,醫院領導就讓宋神經跟著這輛來抄家的卡車順路去將屍體拉回來,暫時安置在醫院的太平間。這時高潔站在旁邊,已從卡車後麵的擋板縫隙裏看見了那具屍體的臉。那是一個接近老年的男人麵孔,頭發也已經被剪得長長短短亂七八糟。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也是浮著一層虛無得已經沒有了任何內容的微笑。

高潔認識這位中醫科主任。她過去到醫院去找母親時,母親曾為她介紹過。這個人好像姓孟,叫孟慶東,母親讓她叫他孟伯伯。這個孟伯伯看上去很和藹,一說話總愛笑,而且笑得很年輕,不像個將近六十歲的人。據說他在市中心醫院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中醫專家,不僅開方劑很有名,而且最擅長針灸,倘若在吃他開的方劑同時再讓他針灸,則效果更佳,幾乎無病不治,往往在西醫那裏已經束手無策的疑難怪病,到孟主任這裏幾副湯劑外加一個療程的針灸,就可以奇跡般地痊愈。就是從醫科大學畢業的正統西醫專家高雲主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孟主任的很多處方與針灸配合,產生的治療效果是現代醫學無法解釋的,而且也的確是西醫無法相比的。

孟主任在運動一開始就被憤怒的革命群眾揪出來,接著去他家反複抄過幾次,而且每一次都剪了他的頭發。就這樣,他那原本很有風度的背頭長發就永遠成了亂糟糟的樣子。據說孟主任惹怒革命群眾,也正是因為他那獨具特色而且很有傳奇色彩的針灸治療。在五六十年代,中國人的倫理道德觀念還並不很開化,女孩子身穿暴露一點的泳裝去公開場合遊泳都被看成是有傷風化,更不要說今天的“三點式”比基尼。因此,女性來孟主任這裏接受針灸治療也就成了一個問題。因為針灸治療是要紮針的,自然不能隔著衣服紮,所以無論男女,孟主任就都要求患者將肌膚裸露出來。這在一般的部位尚且好說,而倘若是年輕女人,又要紮關鍵部位,就成為一件既棘手又令人尷尬的事情。據說孟主任的針灸還有一大特色,最善於使用“長強”、“委中”和“會陰”一類穴位。這些穴位大都在人的私密處,這也就經常會讓一些前來就醫的年輕女患者麵紅耳赤,而且左右為難。

相傳當初曾有一位新婚的年輕女患者,讓丈夫陪著來孟主任這裏接受針灸治療。孟主任先讓這位丈夫到診室外麵等候,然後就讓這個女患者躺到治療床上,又將診室的布簾放下來,開始為她紮針灸。後來這個丈夫在外麵等的時間長了,有些不放心,也覺出有些不太對勁,就闖進診室來。他撩起布簾一看,頓時氣得青筋暴起兩眼發黑。隻見自己的新婚妻子正翹起兩腿仰在床上,褲子已經扒到膝蓋以下,孟主任則將頭紮在她的兩腿之間,正伸手在那裏專心致誌地擺弄。這個丈夫立刻衝上前去,一把將孟主任揪出診室,二話不說在樓道裏揮拳一陣暴打。孟主任先還沒有反應過來,待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立刻掙脫起來撒腿就跑。這個丈夫自然不肯罷休,還跟在後麵不依不饒地緊追不放。就這樣從門診大樓的四樓一直追到一樓,又從一樓追回到四樓,直到後來被醫院趕來的人攔住,才好說歹說將這個丈夫勸走了。據說這個新婚丈夫臨走時還留下一句話,說這件事不會就這樣算完,他遲早還要回來找這個孟主任算賬。此事在市中心醫院一下傳得沸沸揚揚,但事後孟主任卻沒做任何解釋。

後來醫院風傳,說市中心醫院搞了一次全國性的針灸臨床觀摩,據外地來的一位中醫專家說,孟主任所選的穴位並不一定都是必須的,言外之意是說,他用的某些穴位完全可以用別的穴位代替。但孟主任卻堅決不同意這樣的觀點,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所選用的穴位都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而且這些穴位處方也是經過他多年潛心研究的,倘若穴位的配伍稍有變動,其效果就會有天壤之別。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孟主任的醫術還不僅僅限於方劑和針灸。他真正擅長的,還是通過傳統的推拿按摩治療婦女病。曾有一位年輕婦女,已經將近三十歲仍還沒有來過月經。到孟主任這裏就醫之後,經過診斷,被認為是“天睽不至,經絡不通,內有陳血閉瘀”所至。後來服用孟主任開出的“五靈脂小陳湯”,並配以按摩一個療程,月事很快就恢複了正常,而且順利受孕產下一個健康的男嬰。據孟主任稱,他尤其擅長治療年輕的女患者,隻要服用他開的方劑,再配以他的針灸和推拿按摩,應該說各種陳年頑疾疑難雜症都可以治愈。但是,也正因如此,孟主任得罪的女患者家屬也就不計其數。所以運動一開始,他就被早已積聚了太多憤怒情緒的革命群眾揪出來,戴上了“流氓醫生”和“壞分子”的帽子。

孟主任原本早就應該停止工作,打入“牛棚”,那段時間之所以還能繼續看門診,是因為醫院革委會裏一位姓劉的副主任。這位劉副主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次工作之餘感到過於疲勞,聽說本院中醫科過去的主任孟慶東推拿按摩很有一套,尤其擅長為女人按摩,於是就讓人將他找來,給按摩一下試一試。這一次孟慶東自然是使出十二分的手段,效果也就非常好,幾乎透徹了這位劉副主任的肌膚和筋骨。從這以後,這位劉副主任也就經常將這個孟慶東找來給自己推拿按摩。但孟慶東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最後倒黴竟然也是倒在這推拿按摩上。

這一次也是該當出事。就在幾天前,這位劉副主任出去連著開了幾天會,回來時就已經感到渾身酸懶,於是立刻迫不及待地將孟慶東找來,躺到床上讓他為自己按摩。其實這一次按摩,孟慶東並沒有改變以往的穴位配方,隻是在手法上更加細膩講究了一點,而且在劉副主任感到舒適的部位多按摩了一陣,不料竟就出了事。據說當時是按摩到腰臀一帶,也有人說是另一個部位,總之,孟慶東隻覺得手底下嘎巴一響,接著就聞到一股尿臊氣味。再看這位劉副主任,就已經呻吟著大小便失禁,而且從腰部以下都失去了知覺。

這位劉副主任,就這樣腰位截癱了。

孟慶東自知是闖下了塌天大禍。殘害革命造反派,又是革命幹部,這樣的罪名孟慶東就是有十二條性命也抵不過來。他立刻就被五花大綁起來。但此時,已經被嚇破了膽的孟慶東還有幾分清醒。他情知自己逃不過這一劫,於是借著被押解回家取東西之機,一咬牙喝了一瓶“敵敵畏”,接著唯恐毒性發作慢又喝了一瓶汽水,就這樣幹脆利落地死掉了。

高潔始終想不明白,在這個下午,已經變成屍體的孟慶東怎麼會在臉上遺留著這樣的微笑。這種沒有任何內容的微笑強烈地刺激了她。所以,在這天深夜,當母親又以同樣的微笑麵對她時,立刻就讓她感到不寒而栗……

那時高潔還並不知道,宋大興早已在暗中跟隨孟慶東學中醫。

其實宋大興學中醫的時間很短。但就是這樣一段短暫的時間,宋大興的中醫知識卻突飛猛進。宋大興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在這方麵竟然表現出非凡的天分。這時宋大興在學校也一天天更加引人注目。隨著他父親宋神經越來越頻繁地被各個工礦企業機關學校請去作報告,而且經常去廣播電台露麵,在社會上的知名度不斷飆升,漸漸地已成為知名人物,如此一來,也就使宋大興在學校的地位一天天變得特殊起來。

當時在社會上已經盛行起一種儀式,每天的早晨和傍晚人們都要聚集到一起,站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前共同唱歌,早晨唱《東方紅》,傍晚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還要說一些類似向毛主席“表紅心”的話,或者檢討自己這一天中在麵對某件事時有什麼錯誤念頭。這種儀式在當時被稱為“早請示”、“晚彙報”,很像天主教或基督教的懺悔,但比教徒更加虔誠。宋大興則被學校指定為這個儀式的主持者,也就是類似於今天的“司儀”,每天帶領全校幾百名師生向偉大領袖“請示”和“彙報”。在高唱革命歌曲時,還要站到操場的領操台上去擔任指揮。接著沒過多久,他又經常作為廣大革命師生的代表,三天兩頭在全校的各種批判大會以及誓師大會上發言,漸漸地還經常代表學校去社會上參加各種集會,就這樣很快被人們所矚目。

那時的各種集會很多,各單位也經常舉行各種大會。在這些大會上發言,一般稱為“講用”,也就是宣講自己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心得體會,或講一講自己思想轉變的過程,形式有些像今天的講演,但比講演的主題更加突出,表演性和煽動性也更加明顯和強烈。但那時的講用漸漸地也形成一種固定的模式,一般的開頭都是幾句合轍押韻的套話,革命形勢如何如何,神州大地如何如何,很像順口溜。接下來則是講用者說自己過去有什麼不正確的思想,通過學習毛主席語錄的哪一條哪一段,思想意識有了怎樣的提高,接著思想的轉變帶動了行動的轉變。再然後則是自己的一些先進事跡。這樣的講用多了,漸漸地也就成為一種流行的時尚。宋大興起初的講用也是這樣的形式。但他嗓音洪亮,而且每一個字都讀得極為認真,這樣聽起來還是讓人感到耳目一新。那時無論是什麼內容的大會,他每一次發言的開頭也總是幾句固定的套話,讀起來朗朗上口,聽著也慷慨激昂,讓人立刻有一種朝氣蓬勃而且極富戰鬥精神的感覺。他開頭的幾句話是這樣的: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祖國山河形勢好,渤海之濱飄紅旗,在這一派大好的革命形勢下,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正緊緊地團結在一起,戰鬥在一起……

這幾句套話的前兩句,顯然是從市中心醫院的太平間裏抄來的。宋神經後來在太平間的牆壁上用黃油漆寫的,正是這樣兩句詩。當然,這兩句詩也不是宋神經想出來的,而是來自偉大領袖毛主席詩詞中的著名詩句:“……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但後麵的“祖國山河形勢好……”之類則不言而喻,都是出自宋大興之手。

高潔始終搞不懂,那時的宋大興還是那樣的小小年紀,而且看上去貌不驚人,他怎麼會寫出如此才華橫溢鏗鏘有力而且還合轍押韻的話來?這與若幹年後長大成人的宋大興反差太大了,簡直判若兩人。多年以後,高潔考入這座城市的醫科大學,在接觸到病理心理學時才漸漸明白了,原來人的智商與自信是成正比的。也就是說,自信雖然不能讓一個人變得絕頂聰明,卻能使他達到一種最佳狀態。當時宋大興受到學校如此的器重,無疑也增強了他的自信。所以,在當時,他無論做什麼事就總能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發揮到極致。

可以說,在這段時期,宋大興的智商確實達到了他一生的頂峰。

宋大興在“小將上講台”的活動中也曾有過很出色的表現。他的這個表現甚至可以這樣說,對我們國家在當時的教育事業都做出了具有相當意義的貢獻。時至今日,他當年的一些做法仍還有實際意義。所謂“小將上講台”,是當時在搞“教育革命”中的一種提法。那時批判“師道尊嚴”,而且認為傳統的教學方式是老師的“灌輸式”,是“一言堂”,是要把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培養成“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因此提出要把課堂辦成宣傳革命思想的陣地,而且要由“革命小將”來占領,於是也就很快形成了這種極為著名的“小將上講台”風潮。而所謂的“小將”,自然是指學生。換一種說法也就是讓學生上講台,自己給自己講課。老師則也要作為學生,坐在下麵聽課,用當時的另一種說法叫“評教評學”。

宋大興作為第一個上講台的“革命小將”,竟然將一堂枯燥抽象的化學課講得別開生麵,而且生動活潑,讓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饒有趣味。那天前來觀摩的外校師生很多,還有一些區局革委會的領導,教室裏擠得座無虛席。區局領導對這樣一堂由小將上講台宣講的化學課極為重視,因為這節課剛好講到化學元素的“化學價”問題。這一塊內容曆來屬於知識難點,學生學起來記起來都很困難,以往就是很有經驗的老教師也感到頗費腦筋。因此,區局領導就想來看一看,革命小將上講台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解決這個難題。

在這個上午,宋大興特意穿了一件白襯衣,下麵是綠褲子,所以他神采奕奕地一走上講台,立刻讓坐在底下的人感覺眼前一亮。他先為大家講解了化學元素化學價的定義和原理,用的當然都是學生自己的語言,使人感覺深入淺出,言簡意賅。然後,他就從褲兜裏掏出一副竹板,兩手一揮就上下翻舞著打起來,一邊打著嘴裏唱道:

一價氫氯鈉鉀銀

要做革命接班人

兩價氧鋇鎂鈣鋅

教育革命練紅心

三鋁四矽五價磷

掌握知識打敵人

說變價

也不難

二三鐵

二四碳

二四六硫都齊全

小將講課隻等閑

銅汞二價最常見

不僅敢想

還——敢——幹——!

這樣一段快板表演,讓當時所有在座的人都目瞪口呆。誰也沒有想到,一向如此難記,而且枯燥抽象的化學價問題竟然被宋大興編成了一段快板,說起來如此朗朗上口,同時還穿插了宣講革命思想的內容,不僅容易記憶,形式也生動活潑。區局領導看到這裏不由得帶頭鼓起掌來。直到今天,這座城市的化學教師在講到“化學價”這一節時,仍還使用這種類似快板的形式,隻是不再叫快板,而是改為口訣,當然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版本,使內容更加單純而且嚴謹。但很多人都明白,萬變不離其宗,因為化學元素本身所具有的化學價是不會改變的,所以版本之間的區別,也就不過是將化學元素的排列順序變動一下罷了。

宋大興這一堂別開生麵的化學課,立刻在全區引起極大反響。後來區局領導又特意為宋大興搞過幾次觀摩課,組織全區各校的師生都前來觀摩。而宋大興這種將生硬枯燥的知識編成快板的方法,也就很快風行起來。於是各校的“小將上講台”紛紛傳出經驗,除去“化學快板”又出現了“數學快板”、“物理快板”和“政治快板”等等,一時各校的課堂上競相響起一片清脆的劈劈啪啪的竹板聲:

三角三角三條邊

矩形四邊直角連

正方各邊都相等

菱形對角看對邊

……

牛頓力學三定律

慣性物體看外力

速度質量成反比

作用方向正相抵

……

矛盾對立統一體

形而上學不講理

辯證唯物靠自己

唯心主義壞透底

……

據說在當時,曾有一位賦閑在家的中學教師,聽了社會上風靡一時的“快板教學”突發靈感,一時興之所致就將數學、物理、化學以及政治等各門課程的課本都編成快板,而且大膽提出教育革命的新思路,要將中小學生的所有課程一律改為快板形式,搞一整套“快板版”的課本,其中對俄語課程的“快板化”處理,尤為引人注目。

那時舉國上下都在響應毛主席“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號召。但國際上的階級敵人蠢蠢欲動,每時每刻對社會主義陣營虎視眈眈,亡我之心不死。尤其“蘇修”,更是在中蘇邊境屯兵百萬,頻頻挑起“珍寶島事件”等一係列邊境衝突,使中蘇關係一下緊張到一觸即發的狀態。為了適應戰備的需要,當時的中小學就都開設了俄語課程。當然,學的多是“站住!”“不許動!”“舉起手來!”或“繳槍不殺!”一類命令式的短語。偶爾也學一些稍帶抒情意味的詩句,比如歌曲《東方紅》的歌詞。這位在家賦閑的中學教師,將俄語《東方紅》的歌詞搞成中文譯音的快板,使人讀起來就感覺別有韻味:

瓦斯多

瓦斯多

紮列爾

遜才——

夫紮什羅

別拉什

喬尼

別拉什

喬尼

夫科代依——

莫宰多

莫宰多

……

這段俄文的快板似乎不太上口,格式也有些淩亂。但是據這位中學教師講解,隻要掌握要領,說起來就會有板有眼而且合轍押韻。因此,這段快板一度在這座城市極為風行。不過這位賦閑在家的中學教師很快就被革命群眾揪出來,而且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因為他編的這段俄語快板不僅聽起來莫名其妙,從諧音上也很容易使人產生不好的聯想,甚至有些反動意味。比如“莫宰多”,據懂俄語的人考據,竟然是“毛澤東”的諧音,這顯然就大逆不道。當時《東方紅》這首歌曲是至高無上的,幾乎成為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就是我們國家發射上天的人造衛星,在距離地麵幾十萬米的太空播放的也是這首樂曲。因此,它是很神聖的,神聖得不允許有絲毫的冒犯。人們由這個中學教師炮製的這段俄文快板聯想到這種語言的出處。用“蘇修”的語言來朗讀這樣一首革命歌曲的歌詞,自然會讓人感到一種別有用心的意味。

人們由此認定,這個中學教師這樣做應該是居心叵測的。

其實再早,宋大興與市中心醫院中醫科的孟慶東主任並不熟悉。他倆相熟,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那一陣宋大興經常要到醫院的太平間為他父親宋神經送飯,因為宋神經已經越來越忙得不可開交。當時社會上經常有人自殺,醫院的急診搶救室幾乎應接不暇。但是這些送來的人大多都已經沒有搶救價值,有的隻在搶救室裏放一下就直接拉到後麵的太平間。這樣一來,也就給宋神經這裏增加了很大壓力。大凡這種自殺者,身邊一般都沒有親屬,有的就是來了也不敢上前,隻是躲在遠遠的地方一邊看著一邊偷偷地流淚。而這些死者由於是自殺,或服毒或溺水或臥軌,死相也就千奇百怪,樣子大都很難看。宋神經隻好將這些人的遺容簡單整理一下,使他們走得不至於太不像樣子。但即使這樣,也是一項很龐雜繁複的工作。宋神經不過是一個太平間的看守員,為死者整容隻是業餘愛好,因此麵對眾多死者就感到有些吃力。那段時間,他幾乎成了一個專業的整容師,隻要沒有出去作報告,就會在太平間裏從早忙到晚,廢寢忘食地為以各種方式自殺的死者拚接身體,或修複麵容。

那是一個上午,醫院前麵給太平間推來一個臥軌自殺的人。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從衣服的殘片看應該是個知識分子,在左胸衣兜上還別著半支已被火車車輪輾碎的“英雄牌”自來水金筆。這個老人是被一塊一塊地拎進來的,總共有五六塊的樣子。據說是當天早晨,被人們在鐵道邊發現的。有關部門立刻趕來勘察了現場,認為死者應該是在深夜臥軌的,而且采取的方式很獨特,是伸展四肢將頭枕在鐵軌上,這樣一來,他從頭到腳就被軋成整整齊齊的幾塊。當時人們隻在鐵路旁邊找到死者肢體的殘塊,卻沒有發現頭顱。最後,還是被一個小孩子無意中發現了。這顆沾滿汙跡已經髒得不成樣子的頭顱竟然就在人們的腳下,有幾次還被當成一塊巨大的土塊絆來絆去。人已軋成了這樣,自然也就沒必要再送去醫院。但勘察人員考慮到屍體存放的問題,就還是決定拉來市中心醫院的太平間,待調查清楚其自殺動機再送去火化場處理。死者的自殺動機很快就被調查清楚,自然是屬於“畏罪自殺”。

此人是一所著名大學的教授,而且在學術上頗有建樹,在全國學術界也很有聲望。他的兒子是一家研究所的電氣工程師,由於經常與國外同行交流科研成果,互通專業信息,最近終於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打成“裏通外國的潛伏特務”。這位老教授想一想自己過去的經曆,當年也曾在國外留學,而且這些年還始終與當年的導師和在國外的老同學保持聯係,情知兒子的事肯定也會株連到自己,一旦被人家揪出來後果可想而知,於是就在這個深夜獨自走上高高的路基,然後就毫不猶豫地擺成一個“大”字,躺在兩根冰冷幽長的鐵軌上了。其實這具已被軋成碎塊的屍體處理起來應該很簡單,而且問題已經查清楚,隻要拉去火化場燒掉就是了。但有關部門卻突然又來了一個通知,讓醫院方麵一定要為死者整理一下遺容,而且還要穿上體麵像樣的衣服。

原來這個老教授的兒子,也就是那位研究所的電氣工程師,因為一個當年的學生在對立麵組織,而且還是一個頭頭,而這個組織又在一夜之間奪取了那家研究所的領導權,這位電氣工程師也就隨之從“牛棚”裏被解救出來,並且搖身一變竟成為研究所新領導班子的重要成員,而且還是市裏一個什麼組織的重要人物。這位電氣工程師聽說了自己父親的事,頓時悲痛欲絕,當即就要來醫院太平間看一看。有關部門得知了此事,才趕緊通知醫院方麵,讓這邊盡快將屍體整理一下。

宋神經這一次為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老教授整理遺容,在專業技術上應該是受到一次很嚴峻的考驗。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幾塊破碎的肢體連同頭顱都連綴在一起,還要對被車輪輾軋破爛的傷口進行修複,然後再清洗幹淨,再一件一件地將那位電氣工程師兒子指定的衣服都穿起來,最後套一身中山裝,再在外麵穿一件呢子大衣。這樣說起來容易,而真正做起來簡直就是一項極為複雜的係統工程。這時市中心醫院的那位劉副主任還沒有腰位截癱,她擔心這件事有什麼差池,就親自來到後麵的太平間督陣,並且意味深長地說,你宋師傅現在已經不是咱們醫院普通的工友了,這一點你心裏應該清楚,所以這一次的這件事,一定不能出一點紕漏。

宋神經當然明白劉副主任這番話的含義,他已經被內定為市中心醫院革委會成員,而且很快就要被結合進領導班子,在這種時候他自然更要謹慎從事。於是他向劉副主任點點頭,表示自己心裏有數,然後鄭重其事地說,請領導放心,他一定會完成好這項工作。

當天下午宋神經就開始忙碌起來。他整整幹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將這位老教授收拾得幹幹淨淨,然後渾身上下穿戴整齊,臉上還化了淡妝。劉副主任再到太平間時,一看這位安詳地躺在鐵床上的老教授,簡直認不出來了。回頭再看一看疲憊不堪的宋神經,就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宋神經連忙將自己的手抽回來說,我的手……我的手剛剛擺弄過這些東西……不幹淨的……劉副主任立刻說,這才真正是一雙革命的手,一雙勞動者的手,一邊說著就又伸過手來緊緊握住宋神經的手。但是,就在劉副主任跟宋神經握手的一瞬,她自己的身體突然也踉蹌了一下,跟著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宋大興也就是在這時走進太平間的。宋大興在這個中午按父親的吩咐,去醫院食堂買了一份“四喜丸子”和半斤米飯。宋神經每次為死者整容之後,都習慣吃幾隻“四喜丸子”,而且食欲也會莫名其妙地大增。他這時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甚至想喝幾口燒酒。這個現象就連宋神經自己也無法解釋。

在這個中午,宋大興走進太平間,正好看到劉副主任頭暈目眩險些摔倒的樣子。但由於她正和宋神經攙扶在一起,而且兩人都是一臉的倦容,就使宋大興的感覺有些模糊,一時搞不清究竟是他父親宋神經攙扶疲憊的劉副主任,還是他父親由於疲憊被劉副主任攙扶住。宋大興並不知道,劉副主任在這個中午的確很疲憊。這段時間,醫院裏的各項革命工作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這一夜也是通宵未眠,不僅整整研究了一夜工作,而且到天亮時又召集各群眾組織的頭頭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布置後麵的工作。所以,她當時的感覺並不比宋神經輕鬆。就在這時,宋大興將手裏的飯盒放到一邊,然後說了一句話。當時宋大興說話的聲音並不大,而且指向也很模糊,使人搞不清楚究竟是對他父親宋神經說的,還是對那個劉副主任說的。但總之,他的這句話宋神經和劉副主任都聽到了。

他說,找個醫生來按摩一下吧,醫院裏有這樣的專家。

宋神經和劉副主任立刻一起回過頭來,朝他看了一眼。

宋神經問,你說的……是誰?

劉副主任問,你說的,是中醫科的那個孟慶東?

宋大興衝他二人點點頭說,就是那個孟慶東,聽說他推拿按摩很有名,很多外麵的患者都來掛他的號,就是醫院裏的醫生護士,誰累了也讓他去給按摩一下呢。

宋神經聽了眨一眨眼,又看看劉副主任。

劉副主任似乎還不太相信,他按摩……真有這樣好?

宋大興又點點頭,說是。

劉副主任這時才好像恍然想起來,點點頭說對了,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是有人說起過,這個孟慶東專會擺弄這種事,前一陣還有不少外麵的群眾揭發他有這方麵的問題呢。

宋大興就不再說話了,隻是看著劉副主任。

劉副主任想一想說,那好吧,你去把這個孟慶東叫來吧,讓他按摩一下試試,我們這也是……為了革命工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麼,再這樣下去恐怕就真要累垮了。

劉副主任說這番話同樣也有些模糊,雖然說話的對象是宋大興,但把那個孟慶東找來究竟要為誰按摩,卻並沒有說清楚。因此,宋大興在這個中午去找孟慶東時,也就並沒有明確告訴他是為誰按摩。當時孟慶東聽了心裏也有些疑惑,他早就聽說過這個叫宋大興的孩子,也知道他是看太平間的宋神經的兒子。他有些搞不懂,叫他去太平間按摩什麼,難道要為死人按摩嗎?但他隻是在心裏這樣疑惑,卻並沒敢問出來。

這時孟慶東剛剛被醫院內外的革命群眾揪出來,正在停職反省,每天被關在中醫科門診室的小套間裏寫交待材料。這種時候最令人恐懼,因為誰都明白,停職反省隻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待寫出交待材料之後,接下來就要被革命群眾拉出去開批鬥會,胸前掛上大牌子,甚至戴著很高的紙帽子去外麵遊街。然後是抄家,再然後是被關進“牛棚”。所以那一陣,正是孟慶東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不過宋大興又說了一句話,還是讓孟慶東的心裏多少踏實了一點。宋大興雖然沒有明確告訴孟慶東去太平間究竟為誰按摩,但向他透露,這一次叫他去按摩是他提議的。這也就是說,去太平間做按摩治療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太深的背景,也沒有什麼不祥的意味。這才使孟慶東把心放回到肚子裏。於是他連忙向宋大興道謝,並連連誇獎他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就這樣一路誇獎著,跟隨宋大興來到後麵的太平間。

在這個中午,孟慶東一走進太平間首先看到的是宋神經。他憑著多年行醫的經驗,立刻從宋神經的臉色判斷出來,他應該很疲憊。也就是說,需要按摩的人很可能是他。但就在這時,劉副主任又麵無表情地從宋神經的身後走出來。這讓孟慶東更加吃驚。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竟然會看到市中心醫院革委會的劉副主任。隨之也才恍然意識到,現在宋神經已經是全市聞名的風雲人物,這個太平間自然也就已成為醫院的革命重地。

這時劉副主任看一看走進來的孟慶東問,聽說你會按摩?

孟慶東點點頭,說是。

劉副主任原本接下來想說,宋師傅工作了一夜很辛苦,你為他按摩一下吧。但還沒等她開口,這句話卻被宋神經搶先說了。宋神經對孟慶東說,劉副主任這一夜工作很辛苦,你為她按摩一下吧。孟慶東聽了連忙點點頭,又朝左右看了看。他的意思是想尋找一個治療的地方。這一點宋神經和劉副主任自然都看懂了。於是宋神經也朝四周環顧了一下,然後想了想,就走到牆邊拉過一張鐵床,又取來一條幹淨些的布單鋪在上麵。孟慶東看一看這張蒙了布單的鐵床,又看一看宋神經和劉副主任,一下有些遲疑。劉副主任卻立刻走過來,微微一笑就仰身躺到鐵床上了。劉副主任這樣做大概是出於兩方麵考慮,一是想表現一下自己一個徹底唯物主義者的大無畏精神,二也是考慮到影響。當時孟慶東畢竟已被正式宣布停職反省,在這種時候,如果去中醫科讓他按摩,顯然不合時宜,而如果讓他去自己的辦公室,一旦傳出去則影響更不好,甚至還會有界線不清之嫌。所以,劉副主任也就隻好屈就在這張鐵床上。

劉副主任躺上去時還輕鬆地說了一句,這張床也蠻不錯呢。

這大概是孟慶東行醫以來最為精心的一次推拿按摩。他的手法剛中有柔,實中有虛,時而如蜻蜓點水,時而又像馬踏春泥,十根手指雖然不動聲色卻意味深長地在劉副主任柔軟的身上揉來捏去。就這樣揉捏了一陣,劉副主任很快麵色緋紅,漸漸地還發出輕微的呻吟……

十一

孟慶東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一次在太平間為劉副主任按摩,無論對於劉副主任還是對於他都是一次很關鍵的治療。接下來沒過多久,他就接到醫院的通知,讓他一邊繼續寫交待材料,一邊在接受廣大革命群眾監督改造的同時恢複工作。不過隻能看門診,而且也不再有中醫科主任的頭銜。但那時還沒有“專家門診”,主任醫生、主治醫生和普通醫生門診掛號費都是一樣的五分錢,因此孟慶東主不主任也就並沒有人在意。劉副主任從此也就經常讓孟慶東來給自己按摩,先是在工作間隙到中醫科的診室來,後來漸漸地由於工作實在繁忙,很難抽出像樣的時間,幹脆就讓孟慶東去她的辦公室。

孟慶東很快發現,劉副主任不僅患有很嚴重的頸椎病,而且還伴有腰椎間盤突出。於是在他的小心建議下,索性就讓劉副主任連續接受幾個療程的按摩治療。每個療程一個月,療程之間休息三天。孟慶東的醫術果然非同凡響。那段時間,劉副主任的麵色眼看著一天天紅潤起來,而且精力也越來越充沛,走起路來步履輕盈,渾身上下似乎充滿了彈性。

孟慶東所寫的交待材料,在醫院革委會這裏也很順利地得以過關,被認為態度較好,經醫院領導研究決定,雖然其問題已屬“敵我矛盾”,但還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這是孟慶東的處境最為奇特的一段時期。他問題的性質是“敵我矛盾”,卻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了。這也就是說,不管怎樣說,他的問題還是“敵我矛盾”,即使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仍無法改變問題的根本性質。但是,雖然是“敵我矛盾”,可是處理的方式又是人民內部矛盾的方式,這一來又削弱了“敵我”的性質。他雖然身在“人民”之中,卻又並不屬於“人民”。於是就這樣,他每天坐在中醫科的門診室裏,或為革命患者望聞問切,開具處方,或被通知與革命群眾一起去參加各種批判大會或批鬥大會。盡管混跡於革命群眾之中,卻又遊離於轟轟烈烈的運動之外,無論批鬥的一方還是被批鬥的一方,似乎都與他毫無幹係。他就像一個影子徘徊在人們身邊,卻又被人們視而不見。當然,也曾有革命群眾提出質疑,說孟慶東早已被揪出來,為什麼突然一下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個“逍遙派”?在那個時候,所謂“逍遙派”是專指一些遊離於運動之外的人。但不知是群眾的這個聲音過於微弱,還是其他的聲音過於強大,總之這個問題雖被提出來,卻並沒有引起醫院當局的重視。

後來據宋大興對高潔說,孟慶東是在一天中午將他叫去中醫科的。

宋大興在那個中午剛去後麵的太平間給他父親宋神經送過午飯,正要回平房宿舍院去,經過前麵的門診樓時,就被孟慶東叫住了。孟慶東好像剛吃過午飯,手裏還拿著一隻鋁製的飯盒。他看見宋大興就招招手說,哎,宋大興,你過來一下。

宋大興看看他問,什麼事?

孟慶東說,來,你跟我來。

他見宋大興還有些遲疑,就又說,我給你看一點東西。

宋大興又猶豫了一下,就還是跟著孟慶東來到樓上的中醫科。當時中醫科裏的醫生護士都去休息了,門診室裏空無一人。宋大興一走進來,立刻聞到一股香甜的中草藥氣味。宋大興平時很喜歡這種氣味,他覺得這種氣味讓他有一種親切感,而且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孟慶東帶他走進診室裏麵的套間,立刻隨手關上門,然後從藥櫃裏拿出一隻紙藥盒。這個藥盒的形狀有些古怪,看上去細長,而且包裝很考究,上麵還印了許多色彩鮮豔的圖案,正中間有兩個凸金套紅的大字:“腎寶”。孟慶東將這隻藥盒拿在手裏掂了一下,遞給宋大興。宋大興發現孟慶東的樣子有些神秘,把藥盒接到手裏看了看問,這是……什麼?

藥,孟慶東說,一種很貴重的藥。

宋大興問,治什麼病的藥?

孟慶東嗯了一聲說,是……讓男人強壯身體的。

他接著又說,你現在……還小,說了也不會懂。

宋大興問,給我吃的嗎?

孟慶東搖搖頭說,你現在還不能吃這東西,這是給你爸爸的。

宋大興仍有些不懂,看看手裏的藥,又看一看孟慶東。

孟慶東說,你爸爸長年在那種地方工作,吃這種藥對他是有益處的。

孟慶東這樣說著,臉上還露出一種諱莫如深的複雜笑容。

宋大興沒再說話,但已感覺出孟慶東這笑裏含有的意思。

孟慶東又回過身去,在藥櫃裏翻了翻,然後拿出一隻有些像罐頭的玻璃瓶,遞給宋大興說,呶,這才是給你的,小心拿好,很貴呢,可不要摔了。宋大興接過這隻玻璃瓶,隻覺得手裏有些發黏,他問,這是什麼?孟慶東說蜂蜜,就是飛的那種蜜蜂采的花蜜。

宋大興一聽就笑了,說蜂蜜?蜂蜜也是藥嗎?

當然是藥,孟慶東說,而且是很貴重的藥呢。

宋大興問,它能治……什麼病?

孟慶東說,潤腸,通便,健脾化積,總之有很多功效。

孟慶東一邊這樣說著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他看看宋大興,又說,我想報答你一下,我的話你明白嗎?

宋大興當然明白孟慶東指的是什麼,但並沒有說話。

孟慶東又說,我的心裏有數,那一次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說不定早已被抄了家,讓人家剪了頭發,這會兒恐怕已被弄到樓下掃廁所去了,所以,我要好好感謝你。宋大興一聽就樂了,說怎麼感謝我,就讓我吃蜂蜜嗎?孟慶東一本正經地說,讓你吃蜂蜜也是為了給你治病,我從你的臉色就可以看出來,你內有燥火,腸氣鬱結,你經常嘴裏發苦,小便赤短,而且大便幹燥,有的時候便裏還帶血,對不對?

宋大興立刻吃驚地睜大兩眼問,是啊,你是……怎樣知道的?

孟慶東一聽就笑了,說,我是中醫,當然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宋大興更加吃驚了,問,怎樣看?

孟慶東耐心地說,中醫看病講究望、聞、問、切,望懂不懂,就是觀察人的氣色;聞就是聞氣味,身上散發的氣味、口腔裏的氣味和排泄物的氣味等等;問,就是向患者提一些問題,詢問患者身上的感覺;切,就是診脈。從上一次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發現你麵色幹黃,口氣中有穀臭,所以斷定你內有食火,腸氣鬱積。不過沒關係,孟慶東說,這也是小孩子常見的症狀,這瓶蜂蜜你拿回去,每天早晚各衝一杯水喝,包你很快就會大便通暢了。

孟慶東這樣說罷,又想了想,就找出幾張包中藥的草紙,將那隻藥盒和蜂蜜罐頭都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又用紙繩捆在一起,拎起來滴溜亂轉,看上去就像是兩包中藥。宋大興沒有說話,一直在看著孟慶東做這一切。這時,他忽然抬起頭看著他。

他問,你,真想……報答我嗎?

孟慶東很認真地點點頭,說是。

宋大興說,我提個要求可以嗎?

孟慶東點點頭說,當然可以。

宋大興沒有說話。

孟慶東又看看他,說,你說吧。

宋大興說,我想,跟你學中醫。

孟慶東立刻睜大眼看看宋大興。他沒有想到,麵前這個隻有十幾歲的少年竟然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又很認真地看一看宋大興,問,你……真想學?

宋大興說,是,我想學。

孟慶東說,中醫博大精深,可不是那麼好學的。

宋大興說,我知道。

孟慶東又沉吟了一下說,好吧。

從這以後,宋大興就開始跟隨孟慶東學中醫。

起初在孟慶東的眼裏,宋大興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因此教他也就並不太當真。但既然出於報答,而且宋大興的父親宋神經雖然還在看太平間,在醫院裏的地位卻已經漸漸舉足輕重,孟慶東的心裏也就明白,即使哄這個孩子玩一玩,至少對自己的處境也是有好處的。於是沒事的時候,也就真給他說一些中醫的皮毛,或講一講脈相的“遲、勺、沉、浮”,或讓他背一背“四百味湯頭歌”。有的時候自己在中醫科的門診室接診,也讓他跟在旁邊看一看。孟慶東的想法是,小孩子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有長性,中醫這一行又很枯燥,並沒有什麼好玩的,所以這個叫宋大興的孩子用不了多久也就會失去興趣。

但是,讓孟慶東大感意外的是,他很快發現,這個宋大興在中醫方麵的悟性竟然極高,而且對這一行也有著特殊的興趣。孟慶東曾給了他一本《醫宗金鑒簡明讀本》,並告訴他這是中醫的經典之作,看家之作,它集中了曆代名醫的經驗和醫案,所以一定要將這本小冊子認真看一看,最好能讀懂讀透。當時他這樣要求宋大興,不過是隨口說一說,並沒指望他真會用心去讀。但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這本小冊子竟然真就在宋大興那裏見了成效。直到這時,孟慶東才意識到,這個叫宋大興的孩子看似貌不驚人,卻真的不可等閑視之了。

那是一個中午,孟慶東突然接了一個特殊病人。當時中醫科的診室很清靜,孟慶東剛剛打發走一個患者,跟著就又走進幾個人來。孟慶東抬頭一看,不禁嚇了一跳,隻見這幾個人押進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這男人被剃了一個黑白分明的“陰陽頭”,胸前還掛著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反革命分子××”,在“××”的名字上還用刺眼的朱筆畫了一個醒目的紅叉。跟在他身後的幾個人都身穿褪色的綠軍裝,手持木槍,每人的胳膊上都戴著一塊紅袖章,看上去威風凜凜。孟慶東已經注意到了,這男人的嘴角還有一些吐過白沫的痕跡,看樣子是剛剛吞服過什麼東西。此時他已經有些站立不穩,微微晃了一下,虛弱地哼了一聲。

孟慶東想了想,忽然站起來說,讓我們的宋醫生給你看一看吧。

孟慶東這樣說的用意顯而易見。這個患者是這樣一種身份,而他自己此時又正是這樣一種處境,所以麵對這幾個身穿綠軍裝手持木槍的人,接診不是不接診也不是。如果接診,為這樣一個“反革命分子”看病如果被醫院知道了,就有可能成為政治立場問題;而倘若不接診,在這幾個殺氣騰騰的人麵前又無法交待。也正因如此,他才急中生智想出這樣一個辦法,讓宋大興這樣一個小孩子給他看病,這看上去既像是調侃,似乎在拿這個剛剛吞服過什麼東西的“陰陽頭”開玩笑,又能使自己有一個回旋餘地。孟慶東這樣做果然達到了預期的效果,那幾個手持木槍的人看一看正坐在旁邊捧著書本一心一意背“湯頭歌”的宋大興,都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孟慶東卻沒有笑,他又說,宋醫生,你來給這個病人看一看吧。

宋大興慢慢放下手裏的書,看一看孟慶東。

當時宋大興絕沒有想到孟慶東竟會這樣做。孟慶東曾經諄諄地告誡過他,醫生治病是人命關天的事,絕非兒戲,所以無論到了任何時候,都不可掉以輕心。但在這個中午,而且是在市中心醫院的中醫科門診室裏,孟慶東竟然讓他為這樣一個剛剛吞服過什麼東西的患者看病,宋大興一時搞不懂。他不明白孟慶東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宋大興還是走到這個“陰陽頭”的跟前,先為他摸了一下脈相,又讓他吐出舌頭看了看,然後問,你吃過什麼?

“陰陽頭”遲疑了一下,說,五靈脂。

五靈脂?

是。

宋大興點點頭,又問,感覺哪裏不好?

這人說,憋氣,惡心,還……還嘔吐。

宋大興沉了一下,說,你不該吃人參。

“陰陽頭”聽了一愣,立刻麵如死灰。

宋大興的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孟慶東也慢慢轉過頭,驚訝地看著宋大興。宋大興又說,你如果再偷吃人參,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他這樣說罷又回頭看一看孟慶東說,看他的脈相,現在應該還沒有大事,是不是……給他開一點大黃?

孟慶東聽了點點頭,想了一下對這個“陰陽頭”說,如果用大黃就不必在醫院這裏開了,街上的中藥店到處都有賣,你去買七錢,水煎服,每天一次。

他這樣說罷,幾個手持木槍的人就將“陰陽頭”押走了。

事後孟慶東才聽說,這個“陰陽頭”確實曾服用過五靈脂,而且也確實吃過人參。這個“陰陽頭”是市中心醫院附近一間中藥廠的倉庫保管員,這些年由於工作認真,鐵麵無私,難免在廠裏得罪了一些人,所以運動一開始就被群眾揪出來,打成“反革命”。他因為經常被批鬥,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懷疑自己受了內傷,體內有瘀血,於是就偷偷讓廠裏一個懂藥理的老工人給開了一副“五靈脂小陳湯”方劑。接著為了讓自己保持體力,每一次在開批鬥會之前,就總是用自己多年存下的人參偷偷煎一點參湯喝下去。後來孟慶東問宋大興,你當時是怎樣知道的,這個“陰陽頭”吃過人參?宋大興說,他當時摸這個人的脈相,好像是吃了中醫所說的反藥,後來又聽說他吃過五靈脂,再聞他嘴裏的氣味,就斷定他應該是吃了人參。宋大興說,“人參最怕五靈脂”,這是中醫所說的“十八反”之一。當時宋大興的這番話,立刻讓孟慶東大吃一驚。中醫如果能看到“十八反”這一步,一般沒有若幹年的功夫是不可能達到的。於是他故意又問,那你再說一說,五靈脂是什麼東西?

宋大興想一想說,是寒耗子的糞便。

孟慶東又追問,寒耗子是什麼東西?

宋大興說,寒耗子學名叫寒號鳥,是一種像蝙蝠一樣的哺乳類動物。

孟慶東聽了頻頻點頭,連聲說好,很好,你照樣學下去會很有希望。

後來如果不是孟慶東出事,宋大興在中醫方麵真的很可能會有希望。關於這一點,直到很多年後,宋大興仍然感到遺憾。他曾不止一次地對高潔說,倘若那時候他就這樣一路學下去,後來真能成為一代名醫也說不定。盡管他的這種遺憾始終讓高雲主任不屑,甚至有些嗤之以鼻,甚至還極為刻薄地不動聲色地挖苦他,說在那個時代,當然什麼奇跡都有可能發生,即使普通的家禽飛上天去也沒有什麼稀奇,但宋大興還是很懷念他的老師孟慶東。他說,他的老師孟慶東那一次出事,對他的一生都是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

十二

在高潔的記憶中,母親的頭發一向很好。由於精於保養,總是烏黑發亮,而且還有些自然卷曲,這就使發型顯得越發典雅別致。但在那段時間,母親的頭發簡直就像韭菜,長起來被醫院裏的那些人割掉,再長起來再被割掉,就這樣割了一茬又一茬。高潔始終搞不懂,那些人究竟為什麼這樣熱衷於剪別人的頭發。在當時,給牛鬼蛇神剪頭發已經蔚然成風,幾乎成為各種批鬥會上的一個必要程序,或者說是與會者最期待的壓軸戲。每到批鬥進入高潮,群情激憤之下,就會有一個手持剪刀的批鬥者雄赳赳地走上台去,在一陣口號聲中將被批鬥者的頭發哢嚓哢嚓地剪下來。那一縷縷青絲在風中飄舞,人們激昂的情緒也就會隨之更加飛揚起來。而且漸漸地,已形成一種以“陰陽頭”為代表的牛鬼蛇神特定發型。這種奇怪的發型就如同身份的一種標記,讓人看了立刻一目了然。

高雲主任卻對這種剪頭發的做法有自己的理解。

她對高潔說,讓那些人剪一剪頭發也好,他們的情緒總要發泄出來,這樣剪了頭發,他們在心理上得到滿足,也就不會再那樣凶狠地打人了。但高潔卻覺得母親的這種說法有些牽強。那段日子,類似的場麵她在外麵看到得實在太多了。她知道,很多人即使被剪了頭發,接下來的各種毆打和侮辱也不能幸免。

她曾在街頭親眼目睹過一場批鬥會。那個被批鬥者曾是一位很著名的歌唱演員,當年在這座城市裏幾乎家喻戶曉,她清脆甜美的歌聲曾在各種文藝晚會和廣播電台裏讓人們如醉如癡,如果用今天的說法也就是大腕。當時她被勒令站到一隻很高的木凳上,在白得耀眼的陽光下麵對著黑壓壓的革命群眾,頭低得幾乎抵到胸前。這些曾熱愛她的人們都用同樣的目光注視著她,但已不是欣賞她的表演,而是看她被揪出來的醜態。當大會主持者一條一條羅列出她的罪狀,包括在單位耍明星脾氣,故意刁難領導;包括已經有了很高級別的工資,每一次演出還要向組織上要求高額補貼,否則就罷演,就故意裝病;包括去外地演出爭待遇,遠途要乘飛機,火車要坐軟臥,乘船要住頭等艙;包括在生活上是多麼地驕奢淫逸,作風是多麼地腐化墮落等等等等。

其中尤其提到一件事。一次這位歌唱演員隨團去山裏慰問修鐵路的工人,由於條件所限對她招待不周,她就以人家準備的飲料中含碳酸汽為由,說是自己的嗓子喝壞掉了,幹脆拒絕一切演出,在當地造成極惡劣的影響。當時站在街頭圍觀的革命群眾聽了這些事都非常震驚,他們沒有想到,這樣一個一向被人們愛戴的大藝術家竟然是這樣一種貨色,於是立刻都憤怒起來,一片口號聲中,當即就給她剪了一個標準的“陰陽頭”。人群中還有一位老工人自願捐出一把剃須刀,為這個女演員頭上的“陽麵”部分刮得露出青白的頭皮。這個女演員一向以滿頭烏黑的秀發著稱,此時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頭發就這樣一縷一縷散落到地上,心疼得再也支撐不住,晃了幾晃一頭就從木凳上栽下來。待她被勒令重新站上去時,那青白的頭皮上就已經有了斑斑血跡。就這樣,她在耀眼的陽光裏,在革命群眾憤怒的要求下,頂著那半邊長短不齊的頭發開始字正腔圓地唱起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是《東風吹、戰鼓擂》,再是《造反有理》,接著是《牛鬼蛇神嚎歌》。這首《牛鬼蛇神嚎歌》是當時專為那些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們創作的,具體的詞、曲作者究竟是何人,今天已無從考證,但在當時極為流行,幾乎每一個牛鬼蛇神都會唱。其中的歌詞很簡單: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牛鬼蛇神

我有罪

我向人民低頭認罪

……

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旋律循環往複,可以一直唱下去。在那個下午,這個女歌唱演員就這樣將這首歌一遍一遍不停地唱著,一直唱到天黑,仍在黑壓壓的革命群眾的簇擁下抑揚頓挫地唱著。她那原本柔美的嗓音已經嘶啞,聽上去已經不像歌唱而真的是在嚎叫。當時有一位白發老者,在人群中發出低聲感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她也有今天,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那天高潔是去很遠的市郊買菜,因為那邊的菜價便宜一些。等她回來時,這街頭的批鬥會已經散去。昏暗的路燈下,隻剩了一團一團的頭發在地上隨風滾動著……

那時高雲主任被醫院裏的那些人剪的發型也像這個女演員。她那典雅別致的頭發突然少去一半,反差也就更大,看上去讓人感覺也更加刺眼。有一段時間,高雲主任從早到晚都戴著一頂醫生專用的那種白帽子,甚至夜裏睡覺也不肯摘下來。但不知為什麼,這種她已經戴了十幾年的白帽子,此時再戴在頭上卻怎麼看都感覺別扭。不僅讓人感覺別扭,還有了一種渲染和醜化的作用,似乎像一個尼姑或道姑,總之怪怪的。

這時高雲主任的處境之所以日趨惡化,是因為市中心醫院的領導層又發生了變化。

當時社會各界的各個單位都進駐了軍代表,稱為“三支兩軍”。所謂“三支兩軍”,三支是指軍隊支左、支工、支農,兩軍則是軍管和軍訓。支左當然是支持當時的左派群眾,支工則是支援工業,支農是指支援農業。至於軍管和軍訓,則是對一些地區、部門和單位實行軍事管製,對學生進行軍事訓練。但當時派駐地方基層單位的軍代表主要任務還是“支左”,也就是支持地方左派的革命工作。

來市中心醫院的軍代表是一位姓周的年輕軍人,他竟然就是當年那位學雷鋒做好事在女廁所門口抱棄嬰的解放軍戰士。後來這個孩子的事在廣播電台播出之後,他還被那位電台女記者請到直播間去做了一檔長達二十分鍾的訪談節目,詳細談了自己在當時產生的思想活動和心理感受。因此也就隨之出了名,後來還被營首長在隊列前表揚過一次,並且很快被提升為副班長。到他來市中心醫院搞“支左”時,就已經成長為一名副連長。這位周連長一來醫院,就了解到高雲主任的情況。當時高雲主任並不認識周連長,而周連長卻早在幾年前就已從新聞媒體和那位電台女記者那裏知道了很多關於高雲主任的事情。不過他在跟高雲主任談話時,臉上並沒有帶出聲色。周連長與高雲主任的這次談話,是在一個非正式的場合進行的。當時高雲主任正在用一支拖把擦洗樓道,恰好這時周連長走過來。周連長放慢腳步朝她看了看。高雲主任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身邊,仍然埋頭擦地。

周連長走到她麵前,稍稍沉了一下問,你就是高雲?

高雲主任停下拖把,直起腰捋了下那半邊頭發,點點頭說是。

高雲主任這樣回答,是因為她把這個年輕軍人當成了來醫院看病的普通患者。她在門診樓裏做衛生時,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事,過去曾讓她看過病的患者從這裏經過,認出她之後或在身後指指點點,或走到她跟前不冷不熱地問一句話。每當這時,高雲主任總是麵無表情地有問必答。所以,高雲主任這樣回答周連長時,並沒有抬頭去看他。跟在周連長身邊的人立刻低聲嗬斥,站好了回答問題!現在跟你說話的是醫院新來的軍代表,周連長!

高雲主任這才趕緊站直身體,垂下頭。

周連長又問,你過去,是在婦產科?

高雲主任點點頭,說是。

跟在周連長身邊的人介紹說,她過去是婦產科主任,地道的反動學術權威。

高雲主任說,我……我有罪……

高雲主任說這話時聲音很機械,而且已經有些麻木。

周連長沒再說話。他看一看高雲主任,又看了看,就轉身走了。

讓高雲主任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沒過多久,市中心醫院的領導班子就進一步發生了變化。那位電台女記者竟然也調到這邊來,而且還擔任了醫院革委會的副主任。原來這位女記者叫陸曉紅,她調來市中心醫院也與周連長有直接關係。其實周連長也是偶然遇到陸曉紅的。自從那次棄嬰事件之後,他們二人因為各自忙於工作,也就沒再聯係。周連長是在一個上午無意中遇到陸曉紅的。當時陸曉紅來市中心醫院,是想去太平間找宋神經商量一次報告會的事,正準備穿過門診大樓到後麵去,迎麵就看到周連長走過來。她立刻停住腳,看一看周連長,周連長也看一看她,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都呀了一聲。陸曉紅說,你是……小周?周連長也說,你是小陸……陸曉紅?接著兩人都搶步上前,四隻手就緊緊地握在一起。

陸曉紅一聽說當年的那個年輕戰士小周現在已經成長為周連長,而且還作為軍代表進駐市中心醫院,頓時抑製不住喜悅的心情,嘴上連連說好啊,太好了,祝賀你,祝賀你取得了這樣大的進步!周連長不好意思地說,你這幾年進步也很大,我們經常在收音機裏聽到你采寫的新聞報道,看得出你已經投身到這場運動中來,而且還總是站在鬥爭的最前列。兩人又聊了幾句這幾年各自的情況,陸曉紅的神情就嚴肅起來。她說,這個市中心醫院可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你來這裏擔任軍代表,可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啊。周連長點點頭,也頗有同感地說是啊,我已經感覺到了,這裏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階級鬥爭的確很複雜。然後又說,你對這裏的情況應該很了解,聽說這一段時間,你經常跟後麵的宋師傅一起出去作報告,還在外麵組織了很多活動。陸曉紅立刻謙虛地說,我對這個醫院的情況也不能說完全了解,隻是……知道一些。周連長說,總之比我了解得多,所以,你今後還要多幫助我。

十三

這一次周連長與陸曉紅見麵之後,兩人就又恢複了聯係。周連長經常邀請陸曉紅來醫院參加各種活動,自己偶爾也去廣播電台做一些有關衛生戰線的評論節目。就這樣終於有一天,周連長忽然向陸曉紅正式提出自己的想法。當時剛剛在醫院的學術報告廳開完批判會,周連長從主席台上一下來,就低聲對陸曉紅說,你先不要走,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於是,陸曉紅就跟隨周連長來到他的辦公室,然後問有什麼事。

周連長又考慮一下,說,最近一段時間,醫院這邊人手很緊張。

陸曉紅聽了有些奇怪,不知道周連長所說的人手緊張是指什麼。

周連長說,前不久剛剛出了一件事,醫院革委會的劉副主任,在做按摩治療時被中醫科的孟慶東給按成腰位截癱了,現在已經……嗯,大小便失禁,不能正常工作了。

陸曉紅想一想說,這件事,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孟慶東是不是已經自殺了?

周連長說,孟慶東自殺還是小事,這樣一來,領導班子的力量也就削弱了。

周連長把話說到這裏,聰明的陸曉紅就已經猜到了他找自己談話的真正意圖。

果然,周連長說,我是這樣考慮的,你一直對市中心醫院這邊的情況比較熟悉,如果能到這邊來工作,大家成為一個戰壕的戰友,每天在一起並肩戰鬥,就不知你……

周連長說到這裏把話停住,然後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陸曉紅。

陸曉紅稍稍沉吟一下,然後笑笑說,我當然願意,這也是向你學習的一個好機會。然後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最近我們電台領導也正要求年輕一些的編輯記者下到基層去,到火熱的戰鬥第一線去,一邊體驗生活鍛煉自己,一邊寫出直接反映革命群眾鬥爭生活的真實報道來,而且最好是在一個地方沉下來,在基層掛職,我回去向領導彙報一下吧。

周連長一聽連聲說好,這太好了。

陸曉紅回到廣播電台立刻向領導彙報了此事,當即得到領導的支持。於是就這樣,她就來到市中心醫院體驗生活,並接替當初劉副主任擔任的醫院革委會副主任職務。在宣布陸曉紅接替副主任的全院歡迎大會上,還對資產階級衛生路線進行了批判。在這種時候,高雲主任和其他一些被揪出來的人自然都要站到台上去。這天高雲主任一走到台前,一眼就看見了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陸曉紅。她憑直覺意識到,自己要有更大的麻煩了。果然,大會進行到將近一半時,陸曉紅就站起來走到高雲主任的麵前,然後說,高雲,抬起頭來。

高雲慢慢抬起頭。

陸曉紅問,你還認識我嗎?

高雲主任說,認識。

陸曉紅說認識就好。

陸曉紅這樣說著,與坐在旁邊的周連長對視一下,然後冷笑一聲說,我可是親眼見過你這個大主任當年是如何趾高氣揚的樣子,你認為自己是婦產科主任就了不起嗎?就是學術權威了嗎?我可以告訴你,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現在就是一個小孩子也可以向你發起挑戰,你相信嗎?高雲主任慢慢抬起頭,看了一下陸曉紅。陸曉紅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知道你不相信,好吧,現在我來問你,中醫有一味藥叫“五靈脂”,你知道嗎?

高雲主任想了想說,好像……聽說過。

那好,陸曉紅說,這種藥是什麼東西?

不……不知道。

如果吃了這種五靈脂感覺胸悶氣短,甚至吐白沫,又是什麼問題?

這……很難說……

陸曉紅點點頭自豪地說,可是我們工人階級的後代,一個剛剛小學畢業的孩子就能說出來!他不僅能說出來,而且還可以做出相應的處理,怎麼樣,要不要讓他來告訴你這些知識?

高雲主任朝台下瞟了一眼。她已經看到了,宋大興正站在台下……

高雲主任被清理出醫生隊伍之後,工作就改為打掃樓道和廁所。一幢六層的門診大樓從上到下共有十幾間廁所,包括抽水馬桶和男廁裏的小便池,都要一絲不苟地用手去刷洗。後來在平房宿舍院的革命群眾一致要求下,這邊的平房茅廁也由高雲主任清掃,並明確由宋神經負責率領全平房院的住戶共同監督高雲主任的工作質量和改造態度。

這時宋神經已經正式被結合進市中心醫院新領導班子,擔任革委會委員,主抓後勤工作。但宋神經並不喜歡那間專門為他設在辦公樓裏的辦公室,他覺得一天到晚坐在那樣幹淨明亮的地方很不習慣,所以平時有事沒事就仍然還在後院的太平間裏。後來索性讓人將辦公桌也搬來這裏,每天就在太平間辦公。這在當時的全市衛生係統一下被傳為奇聞。

宋神經的住房也是如此。他的身份變了,地位變了,工人階級的本色卻沒有變。醫院領導先是將高雲主任當初騰出的那兩間平房宿舍院裏的平房分給他,這樣跟過去的兩間平房再一打通也就合成了一套。後來醫院革委會成員相繼都搬進專家樓,就又將高雲主任騰出的那套三間帶客廳和浴室的房子分給了宋神經。但宋神經拿了房門鑰匙卻並沒有搬過去。宋神經說他現在已經沒有老婆了,家裏人少清靜,他們父子倆有這四間平房住已經很寬敞了,專家樓的那套房子,還是讓給更困難的革命戰友吧。所以,醫院內外的人漸漸就都知道,如果有事找宋神經,隻要去兩個地方就一定能找到他,一是平房宿舍院,再就是醫院後麵的太平間。此時宋神經作報告也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水平。社會各界來請他作報告的仍然絡繹不絕,內容也由過去單純的控訴和聲討,發展為階級教育的“憶苦思甜報告會”。

這時高潔已上初中,跟宋神經的兒子宋大興在同一所學校但不同班。學校也請宋神經來搞過一次憶苦思甜報告會。高潔這時才知道,原來宋大興家裏竟然是血統工人。當時所謂的“血統工人”,是指往上數三代以上,包括三代都是工人。宋大興家裏往上已經數不清幾代,祖祖輩輩都是做殯葬業的,隻不過那時還不叫殯葬工人,叫仵作。據宋大興私下向高潔解釋,所謂仵作,其實也應算是醫生的一種,其職業性質跟今天的法醫有些相近,不僅要做有關殯葬的事情,還要負責驗屍一類工作。宋大興說,直到他曾祖父那一輩,在當時仍是很有名的仵作,曾經協助政府破獲過很多凶殺命案。但宋神經在台上作憶苦思甜報告時卻並沒這樣說。他說他家祖輩都是抬死人的,有的時候趕上屍體的死相很差,或是已經腐爛發臭,熏得很多天都吃不下去飯。當時搞憶苦思甜報告會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吃“憶苦飯”。

通常要在作憶苦思甜報告的人將氣氛渲染足了,在全場的情緒進入高潮的時候,擴音器裏就開始播放悲悲淒淒的歌曲,唱的是:

天上布滿星

月兒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

在這如泣如訴的歌聲中,同學們就會排成緩緩的長隊,被一臉愁苦的老師每人分發一隻野菜團子,是用一種叫灰灰菜的野生植物製作的。

這種野生植物在今天一些高檔酒樓裏又可以見到,但大都已被包裝成“純綠色食品”,賣到了十幾元甚至幾十元一盤。在那個時候,高潔對“舊社會”這個概念的具象認識,也就是這隻野菜團子。她覺得那個萬惡的舊社會真是太可怕了,竟然要吃這樣難吃的東西,不要說味道,僅從顏色和形狀看就令人作嘔。但偷偷扔掉是絕對不行的,尤其像高潔這樣的家庭背景,隻能努力地將這團黑褐色的東西吃下去。

幸好有宋大興,自告奮勇替高潔分擔掉了。

這時宋大興已經有了向高潔獻殷勤的意識。宋大興對高潔的家庭背景態度很鮮明,他反複向高潔申明,隻要她跟那個反動學術權威的母親在思想上劃清界線,他們還是可以成為好朋友的。高潔自然不敢得罪宋大興。母親曾在家裏反複叮囑過她,要她想方設法接近宋大興。高雲主任這時已經不像從前,她很希望自己的女兒跟宋大興這些平房院的孩子打成一片。高雲主任對高潔說,不要計較宋大興曾對平房院的那些人揭發過她們母女吃西瓜蘸白糖的事,更不要計較他父親宋神經在外麵作報告時說過的關於當年他妻子是如何死的那些話。高雲主任神色凝重又有些淡然地對女兒高潔說,有些事是不必過於認真的,如果太認真就會吃眼前虧,說不定還要吃大虧。高雲主任對高潔說,你隻有跟宋大興這樣的孩子在一起才不會被別人欺侮。高雲主任說,現在是人家的天下,所以,跟人家的孩子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高潔看到,母親在說這番話時的神情,就像在說一條真理。

十四

後來高潔的生活就發生了巨大變化。這種變化甚至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

變化是從全國進入“革命大串聯”的高潮開始的。

在高潔的記憶裏,那時街上突然到處都是操著外地口音的青少年,有大學生,也有中學生,甚至還有年齡更小的孩子。這座城市似乎一下被外地的年輕人占領了。他們大都身穿綠軍裝,腰紮寬皮帶,頭戴綠軍帽,胳膊上套著各種各樣的紅袖章,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走在街上一邊唱著歌,隨便看見哪家飯館推門進來坐下就吃,吃罷抹一抹嘴背誦幾段“毛主席語錄”,然後站起身就走。餐館裏的人不僅不要錢,還要跟在他們的身後一邊相送也隨著背誦毛主席語錄,看上去大家都很默契。

一般來吃飯的人背誦的是:“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回應的人則背誦的是:“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如果我們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一時大街小巷滿地行走坐臥的都是紅衛兵,紅旗紅書紅袖章再佩上綠軍裝,滿世界的色彩搭配都讓人感覺很別扭。直到很多年後,高潔才找出原因,原來色係的配伍規律中,紅和綠這兩種顏色一般是不宜搭配的。正如俗話所說,紅配綠,賽狗屁。

那是一個晚夏的夜晚,高雲主任直到深夜才踉踉蹌蹌地回來,進門什麼也沒說,一頭倒在床上就不動了。第二天早晨,她天不亮就又爬起身去上班了。就這樣一連幾天早出晚歸,回來都是不講一句話,兩眼總是直勾勾地看著一個地方發愣。高潔看到母親這樣的神色有些害怕,知道醫院裏肯定又出了什麼事情,卻又不敢多問。直到幾天以後,她才從外麵人們的議論中,零零星星聽說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那一天下午高雲主任正在打掃廁所,醫院裏突然闖進一群外地來串聯的紅衛兵。其一個渾身戎裝梳著兩個小抓鬏的紅衛兵女戰士走到高雲主任的跟前厲聲喝道,高雲,睜開你的狗眼!看一看還認識我嗎?!高雲主任一見眼前這群來勢洶洶的紅衛兵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看了看麵前的這個女紅衛兵,隻覺得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紅衛兵女戰士冷笑一聲,朝身後揮一揮手,立刻有人過來將一塊大牌子掛到高雲主任的胸前。廁所先不要掃了,徑直押到醫院的學術報告廳來開批鬥大會。

這時學術報告廳裏早已擠滿人,有外地來的紅衛兵也有本醫院的革命群眾。醫院方麵已經明確表態,堅決支持外地革命小將的這一革命行動,醫院方麵將盡全力提供一切方便條件。所以批鬥大會一開始,立刻就進入了高潮。原來這位紅衛兵女戰士就是當初的那個未婚母親。她原本是外地一所大學的學生,那一次也是因為一時意亂情迷,被一個助教老師種下了惡果,為避人耳目才獨自跑到這座城市來處理自己的腹中之事。不料竟就撞到了高雲主任的手裏,也才有了後來一係列的遭遇。現在一鬧起運動,她第一個起來造反,先是率人將當初那位負心的助教老師給批倒批臭,待報完這一箭之仇,就又想起當年在這座城市蒙受的那一場羞辱。於是,她這一次特地帶來一群戰友,借著革命大串聯的機會來找高雲主任報仇雪恥。這個紅衛兵女戰士先對高雲主任進行了一番聲討控訴和觸及靈魂的批判,自然隻說了自己那一次被檢查的過程和所遭受的令人難以啟齒的羞辱,但並沒有說出當時檢查的真正原因和目的。接著在台下一陣口號聲過後,這個紅衛兵女戰士又大聲喝道,高雲,抬起你的狗頭來!高雲主任被人揪著頭發慢慢抬起頭,就看到台中央正放著一張醫院特有的診床。高雲主任立刻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臉上頓時變了顏色。

紅衛兵女戰士厲聲喝問道,你還認識這張診床嗎?

高雲主任老老實實地說認識,這是我用過的診床。

紅衛兵女戰士頓時聲淚俱下,用手一指說,就是在這張診床上,不知有多少我們的階級姐妹和我一樣被你羞辱,遭到了非人的待遇,這張診床就是你們這些城市老爺衛生部的老爺們的罪惡見證!會場上的口號聲立刻又驚天動地地響起來。隨後,口號聲被紅衛兵女戰士用手勢壓了下去。

她走到高雲主任麵前說,高雲,你現在聽著,我們革命小將向來說話是算話的,我們說了要文鬥不要武鬥,對你就堅決隻采取文鬥,但文鬥也要真正觸及你的靈魂,今天就讓你也躺到這張診床上,親身體驗一下當初被你迫害的那些革命群眾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後女戰士又轉身對台下說,我們今天這場批鬥大會還有一項重要內容,就是為大家上一堂別開生麵的革命生理解剖課。她這樣說罷一揮手,幾個革命小將就將高雲主任推搡過來按到診床上,接著就開始當眾扒她的衣服。高雲主任躺在診床上並沒有反抗,甚至連掙紮一下都沒有,就那樣木然地任憑幾個小將扒了她的上衣又扒褲子。這中間,她隻說過一句話,她平靜地說,你們想一想吧,我的年齡幾乎和你們的母親一樣大了,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呢。但革命小將們似乎並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就這樣被激動的情緒鼓舞著將高雲主任的衣服一路扒下去。當扒得高雲主任隻剩了一條內褲時,那個紅衛兵女戰士看著高雲主任身上雪白的肌膚也有些遲疑了。她走到診床跟前看著高雲主任說,高雲,你現在知道是什麼感覺了嗎?!高雲主任這時已經麵如死灰。她有氣無力地答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