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江州府公人齎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裏買酒吃。宋江取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下來到營前,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裏聽候。那公人先去對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吃了驚恐,卻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裏伺候,討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裏隻說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銀兩並人事;營裏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吃。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已得了賄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先皇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須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來。”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至今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像有病的。不見他麵黃肌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出身,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眾囚徒見宋江有麵目,都買酒來與他慶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眾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得是金銀財帛,自落得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裏沒一個不歡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吃酒,那差撥說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連我們也無麵目。”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隻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由他,但請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了,隻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裏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麼!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也起身道:“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那差撥也自去了。

不是宋江來和這人廝見,有分教:江州城裏,翻為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屍山血海。直教:

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

畢竟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地相見,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鬥浪裏白條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鬥浪裏白條第 三 十 八 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鬥浪裏白條詩曰: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羹香。世味薄方好,人情澹最長。

因人成事業,避難遇豪強。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揚。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矮黑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小哉相:小器相、小家子器。?”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訊棍:官吏用來打罪犯逼供的棍子。!”兩邊營裏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隻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棍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隻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麼?”宋江又答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足下高姓?你正是誰?那裏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裏敘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宋江慌忙到房裏,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吩咐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內,奔入江州城裏來。

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隻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裏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閑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卻是仁兄。恰才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曾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又不知足下住處,亦無因入城,特地隻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麵,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舍得送來,隻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裏;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裏。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更看他生得如何?但見:

麵闊唇方神眼突,瘦長清秀身材,皂紗巾畔翠花開。黃旗書令字,紅串映宣牌。兩隻腳行千裏路,羅衫常惹塵埃,程途八百去還來。神行真太保,院長戴宗才。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裏,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肴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眾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才飲得兩杯酒過,隻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隻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解拆:勸解。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麵無禮!我隻道是甚麼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了那個人上樓來。宋江看見吃了一驚。看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黑熊般一身粗肉,鐵牛似遍體頑皮。交加一字赤黃眉,雙眼赤絲亂係。怒發渾如鐵刷,猙獰好似狻猊。天蓬惡煞下雲梯。李逵真勇悍,人號鐵牛兒。

宋江見了那個,便問戴宗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個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因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及會拳棍。見今在此牢裏勾當。”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麼粗鹵,全不識些體麵!”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說‘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麼?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吃酒。”李逵道:“不奈煩小盞吃,換個大碗來篩。”

宋江便問道:“恰才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解:抵押、當了。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挪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隻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麼?”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隻要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位哥哥隻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