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個正在艙裏議論未了,隻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今夜卻撞在老爺手裏!你三個卻是要吃板刀麵,卻是要吃餛飩?”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麵,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著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吃板刀麵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艎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隻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餛飩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宋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個好好商量,快回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麼閑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饒你!老爺喚做有名的狗臉張爹爹,來也不認得爺,去也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鳥嘴,快下水裏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裹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你,隻饒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艎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歎道:“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住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裏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裏去!”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恰待要跳水,隻見江麵上咿咿啞啞櫓聲響。宋江探頭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搖將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裏橫著托叉,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著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麵前。那船頭上橫叉的大漢便喝道:“前麵是甚麼梢公,敢在當港行事?船裏貨物見者有分!”這船梢公回頭看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隻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隻是不曾帶挈兄弟。”大漢道:“是張大哥。你在這裏又弄得一手?船裏甚麼行貨,有些油水麼?”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悶坐,岸上一夥人趕這三頭行貨來我船裏,卻是兩鳥個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裏人。他說道迭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那夥人,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有些油水吃,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廝熟,便艙裏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亮,那立在船頭上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

家住潯陽江浦上,最稱豪傑英雄。眉濃眼大麵皮紅,髭須垂鐵線,語話若銅鍾。凜凜身軀長八尺,能揮利劍霜鋒,衝波躍浪立奇功。廬州生李俊,綽號混江龍。

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是翻江蜃童猛。

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裏叫苦道:“哥哥驚恐!若是小弟來得遲了些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來江裏趕些私鹽,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才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早通個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

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好漢是誰?高姓何名?”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張名橫,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穩善:原為妥善的意思,這裏是江湖隱語,指殺人搶劫。的道路。”宋江和兩個公人都笑起來。當時兩隻船並著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裏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李俊又與張橫說道:“兄弟,我常和你說:天下義士,隻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細認看。”張橫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過!”宋江看那張橫時,但見:

七尺身軀三角眼,黃髯赤發紅睛。潯陽江上有聲名,衝波如水怪,躍浪似飛鯨。惡水狂風都不懼,蛟龍見處魂驚。天差列宿害生靈,小孤山下住,船火號張橫。

那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為何事配來此間?”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來迭配江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洑得四五十裏水麵,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裏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名,喚做浪裏白跳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隻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江邊淨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裏都坐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著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裏,歇了櫓,拋了釘,插一把板刀,卻討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定腰胯,撲通地攛下江裏。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斂得足了,卻送他到僻淨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隻靠這件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隻在這潯陽江裏做些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隻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都去村裏,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威、童猛看船,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五個人投村裏來。

走不過半裏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張橫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見哥哥。”宋江連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聲,隻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

看見李俊、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卻如何與這三人廝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隻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槍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樸刀,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才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我這裏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槍棒的那廝?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到你莊上去。”穆弘叫莊客:“著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麵又著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食,殺羊宰豬,整理筵宴。

一行眾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裏,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時,端的好表人物。但見:

麵似銀盆身似玉,頭圓眼細眉單。威風凜凜逼人寒,靈官離鬥府,佑聖下天關。武藝高強心膽大,陣前不肯空還。攻城野戰奪旗幡,穆弘真壯士,人號沒遮攔。

宋江與穆太公對坐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眾位飲宴。當日,眾人在席上,所說各自經過的許多事務。至晚,都留在莊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裏肯放?把眾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閑玩,觀看揭陽市村景一遭。

又住了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眾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眾位好漢,臨行吩咐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裏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齎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裹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隻船來,取過先頭行李下船。眾人都在江邊,取酒食上船餞行。當下眾人灑淚而別。李俊、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隻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風篷,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值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德章,是當朝蔡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為官貪濫,作事驕奢。為這江州是個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為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濕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裏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交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