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話說當時宋太公掇個梯子上牆頭來看時,隻見火把叢中約有一百餘人,當頭兩個便是鄆城縣新添的都頭。卻是弟兄兩個:一個叫做趙能,一個叫做趙得。兩個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曉事的,便把兒子宋江獻將出來,我們自將就他;若是隱藏,不教他出官時,和你這老子一發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幾時回來?”趙能道:“你便休胡說!有人在村口見他從張社長家店裏吃了酒歸來,亦有人跟到這裏,你如何賴得過?”宋江在梯子邊說道:“父親,你和他論甚口?孩兒便挺身出了官也不妨,縣裏府上都有相識;況已經赦宥的事了,必當減罪,求告這廝們做甚麼?趙家那廝是個刁徒,如今暴暴:暴發,突然發跡。得做個都頭,知道甚麼義理?他又和孩兒沒人情,空自求他,不如出官,免得受這廝醃臢氣”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兒!”宋江道:“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裏,如何能夠見父親麵?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後歸來,也得早晚伏侍父親終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兒恁地說時,我自來上下使用,買個好去處。”

宋江便上梯來叫道:“你們且不要鬧。我的罪犯又不該死,今已赦宥,必已減等。且請二位都頭進敝莊少敘三杯,明日一同見官。”趙能道:“你休使見識賺我入來!”宋江道:“我如何連累父親兄弟?你們隻顧進家裏來。”宋江便下梯子來,開了莊門,請兩個都頭到莊裏堂上坐下,連夜殺雞宰鵝,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與酒食管待,送些錢物之類。取二十兩花銀,把來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好看錢:賄賂對方,使其留情麵用的禮金。。當夜,兩個都頭在宋江莊上歇了。

次早五更,同到縣前等待。天明解到縣裏來時,知縣才出升堂。隻見都頭趙能、趙得押解宋江出官。知縣時聞彬見了大喜,責令宋江供狀。當下宋江一筆供招:“不合於前年秋間,典贍到閻婆惜為妾。為因不良,一時恃酒,爭論鬥毆,致被誤殺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緝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無辭。”知縣看罷,且叫收禁牢裏監候。

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誰不愛惜他?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備說宋江平日的好處。“亦且閻婆惜家又沒了苦主,隻是相公方便他則個。”知縣自心裏也有八分出豁他。當時依準了供狀,免上長枷手杻,隻散禁在牢裏。宋太公自來買上告下,使用錢帛。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沒了苦主;這張三又沒了粉頭,不來做甚冤家。縣裏疊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滿,結解上濟州聽斷。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減罪。擬定得罪犯罪犯:罪名。,將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認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名喚做斷杖刺配,又無苦主執證,眾人維持下來,都不甚深重。當廳帶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是張千、李萬。

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監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裏等候,置酒相請,管待兩個公人,齎發了些銀兩與他放寬。教宋江換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麵,魚米之鄉,特地使錢買將那裏去。你可寬心守奈守奈:耐心等待。,我自使四郎來望你。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孩兒,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憐見,早得回來,父子團圓,弟兄完聚!”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臨別時囑咐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們憂心。隻有父親年紀高大,我又不能盡人子之道,累被官司纏擾,背井離鄉而去。兄弟,你早晚隻在家侍奉,休要為我到江州來,棄撇父親,無人看顧。我自江湖上相識多,見的哪一個不相助?盤纏自有對付處。天若見憐,有一日歸來也。”宋清灑淚拜辭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殺人亡命匿家山,暮夜追兵欲避難。

自此便從縲絏去,江州行見展雲翰。

隻說宋江和兩個公人上路。那張千、李萬已得了宋江家中銀兩,又因他是個好漢,因此於路上隻是伏侍宋江。三個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飯吃,又買些酒肉請兩個公人。宋江對他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明日此去,正從梁山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們。我和你兩個明日早起些,隻揀小路裏過去,寧可多走幾裏不妨。”兩個公人道:“押司,你不說俺們如何得知?我等自認得小路過去,定不得撞著他們。”當夜計議定了。

次日,起個五更來打火。兩個公人和宋江離了客店,隻從小路裏走。約莫也走了三十裏路,隻見前麵山坡背後轉出一夥人來。宋江看了,隻叫得苦。來的不是別人,為頭的好漢正是赤發鬼劉唐,將領著三五十人,便來殺那兩個公人。這張千、李萬唬做一堆兒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殺誰?”劉唐道:“哥哥,不殺了這兩個男女,等甚麼?”宋江道:“不要你汙了手,把刀來我殺便了。”兩個人隻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劉唐把刀遞與宋江。宋江接過,問劉唐道:“你殺公人何意?”劉唐說道:“奉山上哥哥將令,特使人打聽得哥哥吃官司,直要來鄆城縣劫牢。卻知道哥哥在牢裏不曾受苦。今番打聽得斷配江州,隻怕路上錯了路道,教大小頭領吩咐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請上山。這兩個公人不殺了如何?”宋江道:“這個不是你們弟兄抬舉宋江,倒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來挾我,隻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劉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裏奪了刀。宋江道:“你弟兄們若是可憐見宋江時,容我去江州牢城,聽候限滿回來,那時卻待與你們相會。”劉唐道:“哥哥,這話小弟不敢主張。前麵大路上有軍師吳學究同花知寨在那裏專等,迎迓哥哥,容小弟著小校請來商議。”宋江道:“我隻是這句話,由你們商量。”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隻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帶數十騎馬跟著,飛到麵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宋江道:“賢弟,是甚麼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吳學究笑道:“我知兄長的意了。這個容易,隻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的話。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便送登程。”宋江聽了道:“隻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兩個公人來,宋江道:“要他兩個放心,寧可我死,不可害他。”兩個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離了大路,來到蘆葦岸邊,已有船隻在彼。當時載過山前大路,卻把山轎教人抬了,直到斷金亭上歇了。叫小嘍囉四下裏去報請眾頭領都來聚會。迎接上山,到聚義廳上相見。晁蓋謝道:“自從鄆城救了性命,弟兄們到此,無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薦諸位豪傑上山,光輝草寨,恩報無門。”宋江答道:“小可自從別後,殺死淫婦,逃在江湖上,去了二年。本欲上山相探兄長一麵,偶然村店裏遇得石勇捎寄家書,隻說父親棄世,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眾好漢入夥去了,因此詐寫書來喚我回家。雖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覷,不曾重傷。今配江州,亦是好處。適蒙呼喚,不敢不至。今來既見了尊顏,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隻此告辭。”詩曰:

方枷鐵鎖並臨頭,坐守行監不少休。

天與英雄逢水滸,劫囚行見出江州。

晁蓋道:“直如此忙?且請少坐。”兩個中間坐了。宋江便叫兩個公人隻在交椅後坐,與他寸步不離。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分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麵斟酒上來。先是晁蓋把盞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足見弟兄們相愛之情!宋江是個得罪囚人,不敢久停,隻此告辭。”晁蓋道:“仁兄直如此見怪?雖然仁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隻說我梁山泊搶擄了去,不道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哥哥,你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裏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吃了官司;及斷配出來,又頻頻囑咐;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為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隻就兄長手裏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蓋、吳用、公孫勝一齊扶起。眾人道:“既是哥哥堅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裏吃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隻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

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現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為戴院長。為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裏,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眾兄弟知道。”眾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裏外,眾頭領回上山去。

隻說宋江自和兩個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裏許多人馬,眾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裏若幹銀兩,一路上隻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免不得饑飡渴飲,夜住曉行。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麵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熱,趁早涼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廝趕著奔過嶺來。

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蔭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裏正饑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吃去了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