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有主人家?”隻聽得裏麵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宋江看這漢子時,怎生模樣?但見:
赤色虯須亂撒,紅絲虎眼睜圓。揭嶺殺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來——頭上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麵圍一條布手巾——看著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拜揖!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饑,你這裏有甚麼肉賣?”那人道:“隻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裏嶺上賣酒,隻是先交了錢,方才吃酒。”宋江道:“這個何妨!倒是先還了錢吃酒我也歡喜。等我先取銀子與你。”那人道:“恁地最好。”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睃著,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裏麵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一麵篩酒。
三個人一頭吃一麵口裏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裏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隻是不信,那裏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要吃。我這酒和肉裏麵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著麻藥,便來取笑。”兩個公人道:“大哥,熱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吃?我便將去燙來。”那人燙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饑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隻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吃的一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著眼,都麵麵廝覷,麻木了動彈不得。
酒店裏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崖邊人肉作房裏,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解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曾遇著這等一個囚徒。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
那人看罷包裹,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隻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恰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裏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隻在嶺下等候,不見到,正不知在那裏耽擱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等個:當格、真正。奢遮的好男子。”那人問道:“甚麼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說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裏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押司宋江,不知為甚麼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裏過來,別處又無路。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這裏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嶺,來你這裏買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裏買賣如何?”
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裏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麵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麼?”那人答道:“方才拖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
當下四個人進山岩邊人肉作房裏,隻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又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裏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尚有若幹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差批:官府派遣公幹的公文。,眾人隻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手,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還報難回避,機會遭逢莫遠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裏,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麵客位裏,那大漢扶住著。漸漸醒來,光著眼,看了眾人立在麵前,又不認得。隻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
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麼?”隻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禮道:“兩位大哥請起。這裏正是那裏?不敢動問:二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廬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艄公為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隻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陽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裏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一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
宋江問道:“卻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起哥哥大名,為事發在江州牢城。李俊未得拜識尊顏,往常思念,隻要去貴縣拜識哥哥,隻為緣分淺薄,不能夠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裏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吃,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裏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為何事配來江州?”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歎不已。
李立道:“哥哥何不隻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麵客位裏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麵麵廝覷,你看我,我看你,都對宋江說道:“我們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眾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眾人,在家裏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還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
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兩個公人下嶺來,徑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殷勤相待,結拜宋江為兄,留住家裏。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李俊、童猛、童威,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隻見人煙輳集,市井喧嘩。正來到市鎮上,隻見那裏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也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使槍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槍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槍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槍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裏開嗬開嗬:藝人登場和收場討錢吆喝的客套話稱為“嗬”,開嗬,即開始吆喝客套話。下文“收嗬”,即表示停止吆喝。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骨膏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咱家,休教空過了盤子。”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裏,便收嗬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現自為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隻向青樓青樓:妓院。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五十兩!自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多?不須致謝。”
正說之間,隻見人叢裏一條大漢分開人眾,搶近前來,大喝道:“兀那廝是甚麼鳥漢?那裏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教頭這廝,那裏學得這些槍棒,來我這裏逞強?俺已都吩咐了眾人,不許齎發他,如何敢來出尖?”掿著雙拳來打宋江。
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的好漢;梁山泊中,添一夥巴山猛虎的英雄。直教:
殺人路口人頭滾,聚義場中熱血流。
畢竟來打宋江的是甚麼樣人,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七回沒遮攔追趕及時雨船火兒大鬧潯陽江第三十七回沒遮攔追趕及時雨船火兒大鬧潯陽江第 三 十 七 回沒遮攔追趕及時雨船火兒大鬧潯陽江詩曰:
壯士當場展藝能,虎馳熊撲實堪驚。
人逢喜事精神爽,花藉陽和發育榮。
江上不來生李俊,牢城難免宋公明。
誰知顛沛存亡際,翻使洪濤縱巨鯨。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齎發了那個教師。隻見這揭陽鎮上眾人叢中鑽過這條大漢,掿起雙拳來打宋江。眾人看那大漢時,怎生模樣?但見:
花蓋膀,雙龍捧項;錦包肚,二鬼爭環。潯陽岸英雄豪傑,但到處便沒遮攔。
那大漢睜著眼喝道:“這廝那裏學得這些鳥槍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吩咐了眾人休睬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幹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回我話!”宋江道:“做甚麼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那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隻見那個使槍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一隻手揪住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隻一兜,踉蹌一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紮起來,又被這教頭隻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下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教你兩個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