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槍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喚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道:“小可便
是。何足道哉!”薛永聽罷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顏,小人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槍棒和藥囊,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吃酒。
隻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隻是不敢賣與你們吃。”宋江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吃?”酒家道:“卻才和你們廝打的大漢,已使人吩咐了:若是賣與你們吃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裏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廝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裏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相辭了自去。
宋江隻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吃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吩咐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吃?你枉走,幹自費力,不濟事;他盡著人吩咐了。”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則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話說。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裏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吩咐去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著。
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晚。但見:
暮煙迷遠岫,寒霧鎖長空。群星拱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山鬥碧。疏林古寺,數聲鍾韻悠揚;小浦漁舟,幾點殘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園中粉蝶宿花叢。
宋江和兩個公人見天色晚了,心裏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槍棒,惡了這廝。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哪裏去宿是好?”隻見遠遠地小路上,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裏燈火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裏,卻打甚麼不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裏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宋江看那莊院時,但見:
前臨村塢,後倚高岡。數行楊柳綠含煙,百頃桑麻青帶雨。高隴上牛羊成陣,芳塘中鵝鴨成群。正是:家有稻粱雞犬飽,架多書籍子孫賢。
當晚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夜半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個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裏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複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裏麵草堂上,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吩咐教莊客領去門房裏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吃。莊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個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三個吃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裏麵去。
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裏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裏。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裏,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莊裏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裏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個莊客,把火一到處照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都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裏親自點看。”
正說之間,隻聽得外麵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為頭的手裏拿著樸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樸刀的,正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裏去來?和甚人廝打?日晚了,拖槍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裏麼?”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後麵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你卻不肯幹休,又是殺人放火。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槍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廝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撒科賣藥,教使槍棒;被我都吩咐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哪裏走出一個囚徒來,那廝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廝,堪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裏還疼。我已教人四下裏吩咐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廝們吃酒安歇。先教那廝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隨後吃我叫了賭房裏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裏,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吊在都頭家裏,明日送去江邊,捆做一塊拋在江裏,出那口鳥氣!卻隻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麵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裏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投趕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幹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麼?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幹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裏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拿著樸刀徑入莊內去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隻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兩個公人都道:“說的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大路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裏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隻顧走。正是慌不擇路。
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麵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滾,正是來到潯陽江邊。有詩為證:
撞入天羅地網來,宋江時蹇實堪哀。
才離黑煞凶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
隻聽得背後大叫:“賊配軍,休走!”火把亂明,風吹胡哨趕將來。宋江隻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躲在蘆葦叢中,望後麵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裏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裏撞。前麵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定目一觀,看見大江攔截,側邊又是條闊港。宋江仰天歎道:“早知如此的苦,悔莫先知,隻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裏,喪了殘生!”
後麵的正吹風胡哨趕來,前麵又被大江阻擋。宋江正在危急之際,隻見蘆葦叢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十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麼人,卻走在這裏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昧地撞在這裏。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聽得多與銀兩,把船便放攏來到岸邊。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裹丟下艙裏,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麵聽著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裏喑喜歡。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裏去。
岸上那夥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數個火把。為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樸刀,隨從有二十餘人,各執槍棒。口裏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裏,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與你些銀子相謝。”那梢公點頭,隻不應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個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麼?”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麼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吃碗板刀麵子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飯,倒搖攏來把與你,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隻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麵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倒吃你接了去。你兩個隻得休怪,改日相見!”宋江在船艙裏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隻船來渡了我們。”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三個人在艙裏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隻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裏唱起湖州歌來。
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