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且說泰安州嶽廟裏重修五嶽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齎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與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陰陽人:即風水先生。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麵趕不上宿頭。隻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道:“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用。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裏,行不過十裏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分,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裏路,隻見前麵一聲呼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那兩個是甚麼人?那裏去?孩兒們,拿這廝,取心來吃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服,隻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蕭讓和大堅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著杆棒徑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樸刀來鬥兩個。

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裏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天杜遷,背後卻是白麵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裏來。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蕭讓道:“山寨裏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隻好吃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都麵麵廝覷,做聲不得。

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麵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道:“我們在此趨侍不妨,隻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害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隻顧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隻見小嘍囉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隻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隻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隻在城外客店裏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裏。”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隻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夥。

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安排了回書,備個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吩咐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相別下山,小嘍囉已把船隻渡過金沙灘,送至朱貴酒店裏。戴宗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拽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飲酒間,隻見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隻顧其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脫卯:脫節。卯,榫接的孔洞。俗語中指敗露、不相符。。”蕭讓便道:“小生寫的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

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

弓弩叢中逃性命,刀槍林裏救英雄。

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第 四 十 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詩曰:

有忠有信天顏助,行德行仁後必昌。

九死中間還得活,六陰之下必生陽。

若非吳用施奇計,焉得公明離法場?

古廟英雄歡會處,彩旗金鼓勢鷹揚。

話說當時晁蓋並眾人聽了,請問軍師道:“這封書如何有脫卯處?”吳用說道:“早間戴院長將去的回書,是我一時不仔細,見不到處。才使的那個圖書,不是玉箸篆文‘翰林蔡京’四字?隻是這個圖書,便是教戴宗吃官司。”金大堅便道:“小弟每每見蔡太師書緘並他的文章,都是這樣圖書,今次雕得無纖毫差錯,如何有破綻?”吳學究道:“你眾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師兒子,如何父寫書與兒子卻使個諱字圖書?因此差了。是我見不到處。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晁蓋道:“快使人去趕喚他回來,別寫如何?”吳學究道:“如何趕得上?他作起神行法來,這早晚已走過五百裏了。隻是事不宜遲,我們隻得恁地,可救他兩個。”晁蓋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吳學究便向前與晁蓋耳邊說道:“……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主將便可暗傳下號令與眾人知道,隻是如此動身,休要誤了日期。”眾多好漢得了將令,各各拴束行頭,連夜下山,望江州來,不在話下。說話的,如何不說計策出?管教下麵便見。

且說戴宗扣著日期回到江州,當廳下了回書。蔡九知府見了戴宗如期回來,好生歡喜,先取酒來賞了三鍾,親自接了回書,便道:“你曾見我太師麼?”戴宗稟道:“小人隻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得見恩相。”知府拆開封皮,看見前麵說:“信籠內許多物件都收了。”背後說:“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車盛載,密切差的當人員,連夜解上京師,沿途休教走失”書尾說:“黃文炳,早晚奏過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勝,叫取一錠二十五兩花銀,賞了戴宗。一麵吩咐教合陷車,商量差人解發起身。戴宗謝了,自回下處,買了些酒肉,來牢裏看覷宋江,不在話下。

且說蔡九知府催並合成陷車。過得一二日,正要起程,隻見門子來報道:“無為軍黃通判特來相探。”蔡九知府叫請至後堂相見。又送些禮物時新酒果。知府謝道:“累承厚意,何以克當?”黃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掛齒;不成甚禮,何勞稱謝?”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榮除之慶。”黃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書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師。通判榮任,隻在早晚奏過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書,備說此事。”黃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薦。那個人下書,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時,就教觀看家書,顯得下官不謬。”黃文炳道:“小生隻恐家書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觀。”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從人取過家書遞與黃文炳看。

黃文炳接書在手,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卷過來看了封皮,又見圖書新鮮。黃文炳搖著頭道:“這封書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錯矣。此是家尊親手筆跡,真正字體,如何不是真的?”黃文炳道:“相公容複,往常家書來時,曾有這個圖書麼?”知府道:“往常來的家書,卻不曾有這個圖書,隻是隨手寫的。今番以定是圖書匣在手邊,就便印了這個圖書在封皮上。”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況兼這個圖書,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今升轉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令尊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相公不信小生輕薄之言,可細細盤問下書人,曾見府裏誰來。若說不對,便是假書。休怪小生多言,隻是錯愛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聽了,說道:“這事不難。此人自來不曾到東京,一盤問便顯虛實。”知府留住黃文炳在屏風背後坐地,隨即升廳,公吏兩邊排立。知府叫喚戴宗有委用的事。當下做公的領了鈞旨,四散去尋。有詩為證:

遠貢魚書達上台,機深文炳獨疑猜。

神謀鬼計無人會,又被奸邪誘出來。

且說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裏見了宋江,附耳低言,將前事說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請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隻見做公的四下來尋。當時把戴宗喚到廳上,蔡九知府問道:“前日有勞你走了一遭,真個辦事,未曾重重賞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奉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那座門入去?”戴宗道:“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喚做甚麼門。”知府又道:“我家府裏門前誰接著你?留你在那裏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了書入去。少刻,門子出來,交收了信籠,著小人自去尋客店裏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隻見那門子回書出來。小人怕誤了日期,那裏敢再問備細?慌忙一徑來了。”知府再問道:“你見我府裏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須的也是無須的?”戴宗道:“小人到府裏時,天色黑了;次早回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細,隻覺不甚麼長,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須?”

知府大怒,喝一聲:“拿下廳去!”旁邊走過十數個獄卒牢子,將戴宗拖翻在當麵。戴宗告道:“小人無罪!”知府喝道:“你這廝該死!我府裏老門子王公已死了數年,如今隻是個小王看門。如何卻道他年紀大,有髭髯?況兼門子小王,不能夠入府堂裏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帖,必須經由府堂裏張幹辦,方才去見李都管,然後達知裏麵,才收禮物。便要回書,也須得伺候三日。我這信籠東西,如何沒個心腹的人出來問你個常便備細,就胡亂收了?我昨日一時間倉卒,被你這廝瞞過了。你如今隻好好招說,這封書那裏得來?”戴宗道:“小人一時心慌,要趕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曉。”蔡九知府喝道:“胡說!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獄卒牢子情知不好,覷不得麵皮,把戴宗捆翻,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戴宗捱不過拷打,隻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知府道:“你這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戴宗告道:“小人路經梁山泊過,走出一夥強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饒了小人。情知回鄉不得,隻要山中乞死。他那裏卻寫這封書與小人回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小人瞞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說!眼見得你和梁山泊賊人通同造意,謀了我信籠物件,卻如何說這話?再打那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