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係在綠楊樹下。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麼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眾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那裏攔擋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隻顧便把竹笆篾一拔。漁人在岸上隻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裏麵?原來那大江裏漁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

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麵單單係著一條棋子布梢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駕,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漁人看見,盡吃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兩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裏,隻見一個人從小路裏走出來。眾人看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麼黑大漢,敢如此無禮?”眾人把手指道:“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吃了豹子心、大蟲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角髟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係一條絹搭膊;下麵青白嫋腳多耳麻鞋;手裏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裏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也不回話,掄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發。那人便奔他下三麵,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夠攏身。那人便望肋下躅得幾拳,李逵那裏著在意裏?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紮?

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壞了義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

行不得十數步,隻聽的背後有人叫罵道:“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李逵回轉頭來看時,卻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條水褌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角髟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湊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隻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隻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胳膊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吃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鬥撞下江裏去。

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己翻在江裏。兩個隻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紮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隻見江麵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麵,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論這兩個好漢時,但見: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似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湊成皮肉。一個是色依壬癸,一個體按庚辛。那個如三冬瑞雪重鋪,這個似半夜陰雲輕罩。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錘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台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藏教主,向碧波深處現形骸;這個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麵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淹了數十遭?宋江見李逵吃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裏白條的張順?”眾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裏。”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叫他,卻也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早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麵,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裏,洑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價掙紮洑水。張順早洑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淹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下,各自爬將起來。戴宗見李逵喘做一團,口裏隻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到琵琶亭上說話。”

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坐下。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麼?”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隻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麼?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的李大哥,隻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夠了!”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李逵道:“怎的?便和你兩折過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隻在水裏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

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麼?”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吃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隻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得遇三位,豈非天幸?且請同坐,菜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肴饌。

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吃,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依例納錢。”張順道:“幸然得遇仁兄,事非偶然。兄長何故見外,如此說錢?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吃的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隻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隻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裏有。”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吩咐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夠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張順吩咐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教酒保切鱠鱠:魚片。。

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隻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宋江看了那個女子時,生得如何?但見:

冰肌玉骨,粉麵酥胸。杏臉桃腮,醞釀出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妝點就一段精神。花月儀容,蕙蘭情性。心地裏百伶百俐,身材兒不短不長。聲如鶯囀喬林,體似燕穿新柳。正是:春睡海棠晞曉露,一枝芍藥醉春風。

那女娘道罷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惡向膽邊生,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隻見那女娘子桃腮似土,檀口無言。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舉。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

正是:隻因一念錯,現出百般形。且看這女子性命如何?古雲:

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

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九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梁山泊戴宗傳假信第三十九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梁山泊戴宗傳假信第 三 十 九 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梁山泊戴宗傳假信詩曰:

閑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贗書不遂英雄誌,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納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噀,看看蘇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是驚得呆了半晌,那裏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見他有不願經官的意思,便喚那老婦人問道:“你姓甚麼?那裏人家?如今待要怎地?”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隻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因為家窘,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隻顧便唱。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又且同姓,宋江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裏,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裏賣唱。”那夫妻兩口兒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謊。你便叫你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妻二人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隻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隻顧去。”宋江那裏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吃酒,倒要你還錢,於禮不當。”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麵。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來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戴宗道:“公明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仁兄曲允。”宋江道:“這等卻不好看。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複禮。”

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裏,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裏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戴宗、李逵也自作別趕入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