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且說一行人馬離了還道村,徑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著。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宋江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負累了父親吃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廝弟兄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隻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土兵在前麵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叫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徑來到這裏。”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晁蓋眾人都來參見宋太公已畢,一麵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又做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了,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隻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說道:“感蒙眾位豪傑相帶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隻是小道自從跟隨著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薊州有老母在彼,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小道之願,免致老母掛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擋,隻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且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帳內安歇。次日早晨,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其日眾頭領都在關下送路。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胛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鱉殼扇,便下山來。眾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卻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隻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擋。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許久,小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隻愛清幽,吃不得驚唬,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山莊,老母自能料理。小道隻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隻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黃白之資:黃金白銀。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隻要三分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裏,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眾頭領席散,卻待上山,隻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幹鳥氣麼!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隻有一個老娘在家裏,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裏,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山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裏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凶惡,倘有疏失,路程搖遠,如何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不平心:不能將心比心,公平對待別人。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裏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隻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

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去高山頂上,殺一窩猛獸毒蟲;沂水縣中,損幾個生靈性命。直使:

施為撼地搖天手,來鬥巴山跳澗蟲。

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黑旋風沂嶺殺四虎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黑旋風沂嶺殺四虎第 四 十 三 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黑旋風沂嶺殺四虎詩曰: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凶。

因餐虎肉長軀健,好吃人心兩眼紅。

閑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岩畔斫喬鬆。

有人問我名和姓,撼地搖天黑旋風。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盡依。”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隻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什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隻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紮得爽利,隻挎一口腰刀,提條樸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吃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並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隻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裏。”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裏,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曾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我們難得知道。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著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隻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無人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日。”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裹,交割鋪麵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係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係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係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理會處,隻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這裏?”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麵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貫捉戴宗,三千貫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隻怕你惹事,不肯叫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吩咐,叫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在那裏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吩咐,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裏了,便吃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朱貴不敢阻擋他,由他吃。

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吩咐道:“休從小路去,隻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奈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樸刀,挎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

約行了數十裏,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詩為證:

山徑崎嶇靜複深,西風黃葉滿疏林。

偶逢雙斧嘍囉漢,橫索行人買路金。

正走之間,隻見前麵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隻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帶一頂紅絹抓角髟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著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裏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什麼人?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擋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恕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隻在這前村住。”

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提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隻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以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裏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鬼拜謝道:“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娘!”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樸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

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饑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隻見遠遠地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隻見後麵走出一個婦人來,汙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樸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錢,央你回些酒飯吃。”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隻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罷。隻多做些個,正肚中饑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吃。”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

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隻見一個漢子攧手攧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肭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麼!指望出去尋個單身的過,整整的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樸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贍養,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才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叫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剪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