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卻待出門,被李逵劈角髟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隻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裏。卻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隻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麵前,卻不會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裏扒些炭火來便燒。一麵燒,一麵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裏去了。那草屋被風一扇,都燒沒了。有詩為證:

劫掠貲財害善良,誰知天道降災殃。

家園蕩盡身遭戮,到此翻為沒下場。

李逵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麵。隻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隻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隻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隻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隻見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見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隻顧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樸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娘,隻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眾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隻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隻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見:

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峰。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空,飛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茅荊夾路,驚聞更鼓之聲;古木懸崖,時見龍蛇之影。卷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布深山。

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了。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才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討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幹飯,口渴得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

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鬆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樸刀在側邊,吩咐娘道:“奈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將去,扒過了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為證:

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

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逵扒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口,尋思道:“怎地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麵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麵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幹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到得鬆樹裏邊,石頭上不見了娘,隻見樸刀插在那裏。

李逵叫娘吃水,杳無蹤跡。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裏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隻見草地上一段血跡。李逵見了,心裏越疑惑。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隻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舐一條人腿。李逵心裏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卻把來與你吃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須豎立起來,將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卻鑽入那大蟲洞內。李逵卻便伏在裏麵張外麵時,隻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吃了我娘!”放下樸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卻拿了樸刀,就洞裏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岩下去了。

李逵恰待要趕,隻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李逵看那大蟲,但見:

一聲吼叫轟霹靂,兩眼圓睜閃電光。

搖頭擺尾欺存孝,舞爪張牙啖狄梁。

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夠五七步,隻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岩下。

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複看了一遍,隻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有詩為證:

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猛虎聚林丘。

因將老母身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

手執鋼刀探虎穴,心如烈火報冤仇。

立誅四虎威神力,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裏又饑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隻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汙,行將下嶺來,眾獵戶吃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隻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窩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才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隻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兩個畜生,正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麵,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什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討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眾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鉤槍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麵;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岩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

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麵先使人報知裏正上戶,都來迎接著。抬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原是閑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隻是為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諱,隻喚做張大膽。”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的膽大,如何殺的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裏得知沂嶺上殺了四個大蟲,抬在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裏,隨著眾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裏正。裏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裏正家。裏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隻怕不是他時,卻難。”裏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吃,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隻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隻是要村裏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眾人道:“說得是。”裏正說與眾人,商量定了。有《浣溪沙》詞為證:

殺卻凶人毀卻房,西風林下路匆忙,忽逢猛虎聚前岡。格殺雖除村嶺患,潛謀難免報仇殃,脫離羅網更高強。

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麵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樸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裏了,隻有刀鞘在這裏,若是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裏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間刀鞘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樸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來,大壺酒來!”

眾多大戶並裏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鍾隻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隻是在這裏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裏請功,隻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裏自解虎到縣裏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汙衣裳。隻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隻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吩咐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裏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裏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紙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