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哄動了沂水縣裏。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裏?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見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為證:

麵闊眉濃須鬢赤,雙睛碧綠似番人。

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

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吩咐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了台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

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了,說道:“拿著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麵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隻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隻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隻是在這裏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卻將些蒙汗藥拌在裏麵。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著去半路裏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隻做與他把酒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富道:“隻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裏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裏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裏,李雲不會吃酒時,肉裏多糝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了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子上了車子,吩咐兩個火家跟著車子,隻顧先去,救了李逵,後麵隨即便來。有詩為證:

殺人放火慣為非,好似於菟插翅飛。

朱貴不施邀截計,定擔枷鎖入圜扉。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幹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叫他著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隻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裏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後麵李都頭坐在兜橋兒上。看看早來到麵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接力:接風、慰勞。。”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鍾,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轎走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的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見徒弟的孝順之意。”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裏也饑了,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殷勤,隻得勉意吃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裏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土兵、莊客眾人都來吃酒。這夥男女那裏顧個冷熱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隻顧吃,正如這風卷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吃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吃!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著土兵,喝道:“叫走!”隻見一個個都麵麵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

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樸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樸刀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樸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隻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後裏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昧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隻恨爹娘少生兩隻腳,卻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李逵還直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隻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

三個人提著樸刀,便要從小路裏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吃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旁幫你等他。隻有李雲那廝吃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

且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旁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隻見李雲挺著一條樸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得凶,跳起身,挺著樸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

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

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四回錦豹子小徑逢戴宗病關索長街遇石秀第四十四回錦豹子小徑逢戴宗病關索長街遇石秀第 四 十 四 回錦豹子小徑逢戴宗病關索長街遇石秀詩曰:

豪傑遭逢信有因,連環鉤鎖共相尋。

矢言一德情堅石,歃血同心義斷金。

七國爭雄今繼跡,五胡雲擾振遺音。

漢廷將相由屠釣,莫惜梁山錯用心。

話說當時李逵挺著樸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旁邊鬥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樸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鬥,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槍棒,非不感恩;隻是我哥哥朱貴,見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叫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卻才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卻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隻殺了這些土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許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去時,定吃官司罪責,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隻怕他那裏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歎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隻喜得我又無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隻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不曾娶老小,亦無家當。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

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天壽。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

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麵虎。”都相見了。李逵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裏又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眾多好漢大喜,便叫殺羊宰牛,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

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還請朱貴仍複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凶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西山地麵廣闊,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帶領十數個夥伴那裏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夥家,去山南邊那裏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裏開店。仍複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軍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守把,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築砌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賬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麵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舍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

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

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隻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裏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廝殺。亦不在話下。

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眾人閑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都共聚大義,隻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州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道:“願往。”宋江大喜,說道:“隻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

當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扮做個承局下山去了。但見:

雖為走卒,不占軍班。一生常作異鄉人,兩腿欠他行路債。尋常結束,青衫皂帶係其身;趕趁程途,信籠文書常愛護。監司出入,皂花藤杖掛宣牌;帥府行軍,夾棒黃旗書令字。家居千裏,日不移時便到廳階;緊急軍情,時不過刻不違宣限。早向山東餐黍米,晚來魏府吃鵝梨。

且說戴宗自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隻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隻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多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

當日正行之次,隻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人來,手裏提著一根渾鐵筆管槍,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睛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怎生模樣?但見:

白範陽笠子,如銀盤拖著紅纓;皂團領戰衣,似翡翠圍成錦繡。搭膊絲絛纏裹肚,腿絣護膝襯革翁鞋。沙魚鞘斜插腰刀,筆管槍銀絲纏杆。那人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生得眉秀目疏,腰細膀闊。

遠看毒龍離石洞,近觀飛虎下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