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戴宗聽得那人叫了一聲“神行太保”,連忙回轉向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槍,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片之前,路上酒肆裏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叫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隻是不敢擅進,誠恐不納,因此心意未定,進退蹉跎,不曾敢來。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裏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而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相會。”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侍兄長同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
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隻買些素飯相待,結義為兄弟。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飯,收拾動身。
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隻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走。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隻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隻是我自吃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隻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麵,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於路閑說些江湖上的事,雖隻見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兩個行到巳牌時分,前麵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認得,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麵兀那高山裏常常有大夥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繞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時,隻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噦,攔住去路。當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樸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什麼鳥人?那裏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撚著筆管槍,搶將入去。
那兩個頭領見他來得凶,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麼?”楊林見了,卻才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鏈,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麵,誰想今日卻在這裏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閑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裏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隻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看那鄧飛時,生得如何?有詩為證:
原是襄陽閑撲漢,江湖飄蕩不思歸。
多餐人肉雙晴赤,火眼狻猊是鄧飛。
當下二位壯士施禮罷。戴宗又問道:“這位好漢高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並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看那孟康時,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能攀強弩衝頭陣,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樓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當時戴宗見了二人,心中甚喜。
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之上。隻近半載之前,在這直西地麵上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麵孔目。亦會拈槍使棒,舞劍掄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裏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極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噦牽過馬來,請戴宗、楊林都上了馬,四騎馬望山寨來。
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肉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怎見得?有詩為證:
問事時智巧心靈,落筆處神號鬼哭。
心平恕毫發無私,稱裴宣鐵麵孔目。
當下裴宣出寨來,降階迎接,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謙讓戴宗正麵坐了,次是裴宣、楊林、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一團和氣。看官聽說:這也都是地煞星之數,時節到來,天幸自然義聚相逢。
眾人飲酒中間,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頭領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頭領同心協力;八百裏梁山泊如此雄壯,中間宛子城、蓼兒窪,四下裏都是茫茫煙水,更有許多軍馬,何愁官兵來到!”隻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來人馬,財賦亦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大寨入夥,願聽號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並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回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去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個飲馬川。但見: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隱隱青山。幾多老樹映殘霞,數片彩雲飄遠岫。荒田寂寞,應無稚子看牛;古渡淒涼,那得奚人飲馬?隻好強人安寨柵,偏宜好漢展旌旗。
戴宗看了這飲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遝水匝,真乃隱秀!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個不成材小廝們在這裏屯紮,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讚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內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三位好漢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裏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出家人,必是山間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裏。”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近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卻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隻怕是外縣名山大刹居住。”
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隻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麵兩個小牢子,一個馱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若幹段子彩繒之物,後麵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麵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卻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麵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有一首《臨江仙》詞,單道著楊雄好處。但見:
兩臂雕青鐫嫩玉,頭巾環眼嵌玲瓏。鬢邊愛插翠芙蓉。背心書劊字,衫串染猩紅。問事廳前逞手段,行刑處刀利如風。微黃麵色細眉濃。人稱病關索,好漢是楊雄。
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才去市心裏決刑了回來,眾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麵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隻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禦城池的軍,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裏城外時常討閑錢使的破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卻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匹,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吃得半醉,卻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麵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吃酒!”張保道:“我不要酒吃,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麼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衛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紅段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卻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回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隻得忍氣,解拆不開。
正鬧中間,隻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人逼住楊雄動彈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柴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焦躁起來,將張保劈頭隻一提,一跤擷翻在地。那幾個幫閑的見了,卻待要來動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才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動,一對拳頭,攛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尷尬不是頭,扒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麵追著,趕轉小巷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廝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漢!此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壯士也!”有詩為證:
路見不平真可怒,拔刀相助是英雄。
那堪石秀真豪傑,慷慨相投入夥中。
當時戴宗、楊林便向前邀住,勸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麵,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手,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裏麵。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弟兄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隻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卻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有何傷乎?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裏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於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隻顧買來與我們吃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麵鋪下菜蔬果品案酒之類。
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槍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羊馬賣,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夠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隻會使些槍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夠發達快樂?”戴宗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隻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石秀歎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的說個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取受,再三謙讓,方才收了,作謝二人,藏在身邊,才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要和戴宗、楊林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隻聽得外麵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卻是楊雄帶領著二十餘人,都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吃了一驚,鬧哄裏兩個慌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