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裏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卻在這裏飲酒!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隻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卻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廝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段匹回來。隻尋足下不見。卻才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裏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卻才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裏酌三杯,說些閑話,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見不平,便要去舍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看石秀時,果然好個壯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詞,單道著石秀好處。但見: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澆油。心雄膽大有機謀,到處逢人搭救。全仗一條杆棒,隻憑兩個拳頭。掀天聲價滿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當下,楊雄又問石秀道:“卻才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 “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隻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時,先喚酒保取兩甕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卻得來相會。”眾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
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吃個盡醉方休。”
正飲酒之間,隻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什麼?”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廝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吃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眾人一家三碗吃了去。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來斟酒。
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又問道:“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殺牲口的勾當麼?”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隻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了這行衣飯。”
三人酒至半酣,計算了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準折了。三人取路回來。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隻見布簾裏麵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簾起處,搖搖擺擺走出那個婦人來。生得如何?石秀看時,但見:
黑鬒鬒鬢兒,細彎彎眉兒,光溜溜眼兒,香噴噴口兒,直隆隆鼻兒,紅乳乳腮兒,粉瑩瑩臉兒,輕女嫋女嫋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撚撚腰兒,軟膿膿肚兒,翹尖尖腳兒,花簇簇鞋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窄湫湫、緊皺皺、紅鮮鮮、黑稠稠,正不知是甚麼東西。
有詩為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楊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麵坐地,收拾一間空房,叫叔叔安歇。
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吩咐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裹,都叫去取來楊雄家裏安放了。
卻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入來尋訪石秀,鬧哄裏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要便再來尋訪。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又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這段話下來,接著再說。有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又有一間空房在後麵,那裏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叫叔叔做房安歇在裏麵,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識熟副手,“隻央叔叔掌管賬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妝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杖,整頓了肉案,打並了作坊豬圈,起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鋪。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吃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回家來。隻見鋪店不開,卻到家裏看時,肉案、砧頭也都收過了,刀杖家火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見我做了這些衣裳,一定背後有說話。又見我兩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裏,卻去房中換了腳手,收捂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賬,從後麵人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禮當。丈丈且收過了這本明白賬目。若上麵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小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賬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
報恩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
畢竟潘公對石秀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五回楊雄醉罵潘巧雲石秀智殺裴如海第四十五回楊雄醉罵潘巧雲石秀智殺裴如海第 四 十 五 回楊雄醉罵潘巧雲石秀智殺裴如海偈曰:
朝看楞伽經,暮念華嚴咒。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祐?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話說這一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既修二祖四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緇流緇流:僧尼。緇,黑。僧侶多穿黑色衣服。之輩,專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臭後世,庸深可惡哉!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麵,便要辭別出門。當時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裏隻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今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隻顧隨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隻見道人挑將經擔 經擔:裝放經卷和佛事用品的擔子。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鈸鍾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麵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吩咐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限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
沒多時,隻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鬆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旃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絛,係西地買來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雙賊眼,隻睃趁旋主嬌娘;這禿驢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發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動時,方丈內來尋行者。仰觀神女思同寢,每見嫦娥要講歡。
那和尚入到裏麵,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丈,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麵出來。那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麵,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麵、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什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吃。
隻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隻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闍黎裴如海,一個老誠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絨線鋪裏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裏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隻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裏已有些瞧科。
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簾裏張看。隻見那婦人出到外麵,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什麼道理,叫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隻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的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血盆願心:向佛做出的誦念、無償刊行、抄寫《血盆經》的許諾。,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吩咐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隻見裏麵丫鬟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隻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著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裏張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