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時兩個雲雨才罷,那和尚摟住這婦人,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隻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隻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夠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了。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裏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入來不妨。隻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覺,卻那裏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麵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和尚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隻顧如此行。我這裏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吩咐他來策望便了。”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隻不要誤約。”
那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麵,開了樓門,便下樓來,叫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吃了酒麵,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闍黎直送那婦人到山門外。那婦人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這海闍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後退居裏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隻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海闍黎道:“我自看你是個誌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些衣服穿著。”胡道感激恩念不盡。海闍黎日常時隻是叫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待節下又帶挈他去看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胡道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闍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也難去那裏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才可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裏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了。
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討齋飯。隻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卻在後門裏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裏麵這婦人聽得了,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叫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布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身,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闍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婦人來到樓上,卻把心腹之事對迎兒說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卻又少她不得。古語不差,有詩為證: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
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
且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自監裏上宿。這迎兒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廝摟廝抱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了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
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隻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好睡哩,隻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闍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床,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後門放他去了。
自此為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家中隻有個老兒,未晚先自要去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是做一路了,隻要瞞石秀一個。那婦人淫心起來,那裏管顧?這和尚又知了婦人的滋味,兩個一似被攝了魂的一般。這和尚隻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將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了十數遍。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作坊裏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隻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裏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裏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裏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時分,石秀正睡不著,隻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裏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裏張時,隻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裏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了,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徑到州衙前來尋楊雄。
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裏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來這裏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淨閣兒裏。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按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隻低了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你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裏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麼?”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隻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裏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卻無背後眼,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裏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闍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裏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隻聽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裏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隻和每日一般。明日隻推做上宿,三更後卻再來敲門。那廝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吩咐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有詩為證:
飲散高樓便轉身,楊雄怒氣欲沾巾。
五更專等頭陀過,準備鋼刀要殺人。
隻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裏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裏坐地,叫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吩咐石秀道:“榨喚我,隻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家裏來,收拾了店麵,自去作坊裏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吃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將歸去。那婦人見丈夫醉了,謝了眾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燭。楊雄坐在床上,迎兒去脫革翁鞋革翁鞋:一種禦寒的高腰靴。,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看了那婦人,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著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那婦人吃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床睡,一麵口裏恨恨地罵道:“你這賤人!醃臢潑婦!那廝敢大蟲口裏倒涎!我手裏不到得輕輕地放了你!”那婦人那裏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
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了討水吃,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吃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吃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吃得爛醉了,隻怕你要吐,那裏敢脫衣裳?隻在腳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麼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來隻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裏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床上,眼淚汪汪,口裏歎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麼了煩惱?”那婦人掩著淚眼隻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婦人在床上,務要問道為何煩惱。那婦人一頭哭,一麵口裏說道:“我爺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隻指望一竹竿打到底,不想半路相拋。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著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隻不睬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下洗脖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幌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這婦人反坐石秀。有詩為證:
可怪潘姬太不良,偷情潛自入僧房。
彌縫翻害忠貞客,一片虛心假肚腸。
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麵前又說海闍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沒巴鼻:沒根據、沒來由。。眼見得那廝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裏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
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隻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裏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這婆娘使個見識,擬定是反說我無禮,她叫楊雄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叫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自卻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裏收拾了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出去。石秀提了包裹,挎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麵,小人告回。賬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吩咐了,也不敢留他。
石秀相辭去了,卻隻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沒分辯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裏住了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隻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