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席散。次日,再備筵席,會眾商量議事。宋江教喚鐵麵孔目裴宣計較下山人數,啟請諸位頭領,同宋江去打祝家莊,定要洗蕩了那個村坊。商量已定,除晁蓋頭領鎮守山寨不動外,留下吳學究、劉唐並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護持大寨。原撥定守灘、守關、守店有職事人員,俱各不動。又撥新到頭領孟康管造船隻,頂替馬麟監督戰船。寫下告示,將下山打祝家莊頭領分作兩起:頭一撥宋江、花榮、李俊、穆弘、李逵、楊雄、石秀、黃信、歐鵬、楊林,帶領三千小嘍口羅、三百馬軍,披掛已了,下山前進;第二撥便是林衝、秦明、戴宗、張橫、張順、馬麟、鄧飛、王矮虎、白勝,也帶領三千小嘍噦、三百馬軍,隨後接應。再著金沙灘、鴨嘴灘二處小寨,隻叫宋萬、鄭天壽守把,就行接應糧草。晁蓋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說宋江並眾頭領徑奔祝家莊來,於路無話。早來到獨龍山前。尚有一裏多路,前軍下了寨柵。宋江在中軍帳裏坐下,便和花榮商議道:“我聽得說,祝家莊裏路徑甚雜,未可進兵。且先使兩個入去探聽路途曲折,知得順逆路程,卻才進去與他敵對。”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閑了多時,不曾殺得一個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破陣衝敵,用著你先去,這是做細作的勾當,用你不著。”李逵笑道:“量這個鳥莊,何須哥哥費力!隻兄弟自帶三二百個孩兒殺將去,把這個鳥莊上人都砍了,何須要人先去打聽!”宋江喝道:“你這廝休胡說!且一壁廂去,叫你便來。”李逵走開去了,自說道:“打死幾個蒼蠅,也何須大驚小怪!”宋江便喚石秀來,說道:“兄弟曾到彼處,可和楊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裏,他莊上如何不提備?我們扮做甚麼樣人入去好?”楊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魔解魔:驅魔解魘。的法師去,身邊藏了短刀,手裏擎著法環,於路搖將入去。你隻聽我法環響,不要離了我前後。”石秀道:“我在薊州原曾賣柴,我隻是挑一擔柴進去賣便了。身邊藏了暗器。有些緩急,扁擔也用得著。”楊林道:“好,好!我和你計較了,今夜打點,五更起來便行。”宋江聽了,心中也喜。有詩為證:

攘雞無賴笑時遷,被捉遭刑不可言。

搔動宋江諸煞曜,三莊迅掃作平川。

且說石秀挑著柴擔先入去。行不到二十來裏,隻見路徑曲折多雜,四下裏灣環相似,樹木叢密,難認路頭,石秀便歇下柴擔不走。聽得背後法環響得漸近,石秀看時,卻見楊林頭戴一個破笠子,身穿一領舊法衣,手裏擎著法環,於路搖將進來。石秀見沒人,叫住楊林說道:“看見路徑彎雜難認,不知那裏是我前日跟隨李應來時的路。比時天色已晚,他們眾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細。”楊林道:“不要管他路徑曲直,隻顧揀大路走便了。”

石秀又挑了柴,隻顧望大路先走,見前麵一村人家,數處酒店肉店。石秀挑著柴,便望酒店門前歇了。隻見店內把樸刀、槍又插在門前,每人身上穿一領黃背心,寫個大“祝”字。往來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見了,便看著一個年老的人,唱個喏,拜揖道:“丈人,請問此間是何風俗,為甚都把刀槍插在當門?”那老人道:“你是那裏來的客人?原來不知,隻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東販棗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因此擔柴來這裏賣。不知此間鄉俗地理。”老人道:“客人,隻可快走,別處躲避,這裏早晚要大廝殺也。”石秀道:“此間這等好村坊去處,怎地了大廝殺?”老人道:“客人,你敢真個不知?我說與你:俺這裏喚做祝家莊,村岡上便是祝朝奉衙裏。如今惡了梁山泊好漢,現今引領軍馬在村口,要來廝殺。卻怕我這村裏路雜,未敢人來,現今駐紮在外麵。如今祝家莊上行號令下來,每戶人家,要我們精壯後生準備著,但有令傳來,便要去策應。”石秀道:“丈人村中總有多少人家?”老人道:“隻我這祝家村也有一二萬人家,東西還有兩村人接應。東村喚做撲天雕李應李大官人;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卻怕梁山泊做甚麼?”

那老人道:“更有莊前路雜,初來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來要吃捉了?”老人道:“我這村裏的路,有首詩說道:‘好個祝家莊,盡是盤陀路;容易入得來,隻是出不去。’”石秀聽罷便哭起來,撲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個江湖上折了本錢歸鄉不得的人,倘或賣了柴出去,撞見廝殺走不脫,卻不是苦!爺爺,怎地可憐見,小人情願把這擔柴相送爺爺,隻指與小人出去的路罷。”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買你的。你且入來,請你吃些酒飯。”

石秀拜謝了,挑著柴,跟那老人入到屋裏。那老人篩下兩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謝道:“爺爺,指教出去的路徑。”那老人道:“你便從村裏走去,隻看有白楊樹便可轉彎。不問路道闊狹,但有白楊樹的轉彎便是活路,沒那樹時都是死路;如有別的樹木轉彎,也不是活路。若還走差了,左來右去,隻走不出去。更兼死路裏,地下埋藏著竹簽、鐵蒺藜,若是走差了,踏著飛簽,準定吃捉了,待走那裏去?”石秀拜謝了,便問:“爺爺高姓?”那老人道:“這村裏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複姓鍾離,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飯小人都吃夠了,即當厚報。”

正說之間,隻聽得外麵吵鬧。石秀聽得道“拿了一個細作”。石秀吃了一驚,跟那老人出來看時,隻見七八十個軍人背綁著一個人過來。石秀看時,卻是楊林,剝得赤條條的,索子綁著。石秀看了,隻暗暗地叫苦,悄悄假問老人道:“這個拿了的是甚麼人?為甚事綁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見說他是宋江那裏來的細作?”石秀又問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說這廝也好大膽,獨自一個來做細作,打扮做個解魔法師,閃入村裏來,卻又不認這路,隻揀大路走了,左來右去,隻走了死路,又不曉的白楊樹轉彎抹角的消息消息:這裏是暗號、記號的意思。。人見他走得差了,來路蹺蹊,報與莊上官人們來捉他。這廝方才又掣出刀來,手起傷了四五個人,當不住這裏人多,一發上去,因此吃拿了。有人認得他,從來是賊,叫做錦豹子楊林。”

說言未了,隻聽得前麵喝道,說是莊上三官人巡綽過來。石秀在壁縫裏張時,看見前麵擺著二十對纓槍,後麵四五個人騎戰馬,都彎弓插箭。又有三五對青白哨馬,中間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了弓箭,手執一條銀槍。石秀自認得他,特地問老人道:“過去相公是誰?”那老人道:“這官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喚做祝彪,定著西村扈家莊一丈青為妻。弟兄三個,隻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謝道:“老爺爺,指點尋路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麵倘或廝殺,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爺爺,可救一命則個!”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聽得沒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謝了,坐在他家。隻聽得門前四五替報馬報將來,排門吩咐道:“你那百姓,今夜隻看紅燈為號,齊心並力,捉拿梁山泊賊人解官請賞。”叫過去了。石秀問道:“這個人是誰?”那老人道:“這個官人是本處捕盜巡檢,今夜約會要捉宋江。”石秀見說,心中自忖了一回,討個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後草窩裏睡了。

卻說宋江軍馬在村口屯駐,不見楊林、石秀出來回報,隨後又使歐鵬去到村口,出來回報道:“聽得那裏講動,說道捉了一個細作。小弟見路徑又雜,難認,不敢深入重地。”宋江聽罷,忿怒道:“如何等得回報了進兵!又吃拿了一個細作,必然陷了兩個兄弟。我們今夜隻顧進兵殺將入去,也要救他兩個兄弟!未知你眾頭領意下如何?”隻見李逵便道:“我先殺入去,看是如何。”宋江聽得,隨即便傳將令,教軍士都披掛了。李逵、楊雄前一隊做先鋒,使李俊等引軍做合後,穆弘居左,黃信在右,宋江、花榮、歐鵬等中軍頭領,搖旗呐喊,擂鼓鳴鑼,大刀闊斧殺奔祝家莊來。

比及殺到獨龍岡上,是黃昏時分。宋江催趲前軍打莊。先鋒李逵脫得赤條條的,揮兩把夾鋼板斧,火剌剌地殺向前來。到得莊前看時,已把吊橋高高地拽起了,莊門裏不見一點火。李逵便要下水過去。楊雄扯住道:“使不得!關閉莊門,必有計策。待哥哥來,別有商議。”李逵那裏忍得?拍著雙斧,隔岸大罵道:“那鳥祝太公老賊,你出來!黑旋風爺爺在這裏!”莊上隻是不應。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楊雄接著,報說莊上並不見人馬,亦無動靜。宋江勒馬看時,莊上不見刀槍軍馬,心中疑惑,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書上明明戒說:‘臨敵休急暴。’是我一時見不到。隻要救兩個兄弟,以此連夜起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莊前,不見敵軍。他必有計策。快教三軍且退。”李逵叫道:“哥哥,軍馬到這裏了,休要退兵!我與你先殺過去,你都跟我來。”

說猶未了,隻聽得祝家莊裏一個號炮,直飛起半天裏去。那獨龍岡上千百把火把一齊點著,那門樓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來。宋江道:“取舊路回軍。”隻見後軍頭領李俊人馬先發起喊來,說道:“來的舊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軍兵四下裏尋路走。李逵揮起雙斧,往來尋人廝殺,不見一個敵軍。隻見獨龍岡上山頂又放一個炮,響聲未絕,四下裏喊聲震地。驚得宋公明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韜武略,怎逃出地網天羅?直饒班馬才能,難脫龍潭虎穴。正是:

安排縛虎擒龍計,要捉驚天動地人。

畢竟宋公明並眾將軍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單捉王矮虎宋公明兩打祝家莊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單捉王矮虎宋公明兩打祝家莊第 四 十 八 回一丈青單捉王矮虎宋公明兩打祝家莊詩曰:

虎噬狼吞滿四方,三莊人馬勢無雙。

天王綽號惟晁蓋,時雨高名羨宋江。

可笑金睛王矮虎,翻輸紅粉扈三娘。

他年同聚梁山泊,女輩英華獨擅場。

話說當下宋江在馬上看時,四下裏都有埋伏軍馬,且叫小嘍噦隻往大路殺將去。隻聽得五軍屯塞住了,眾人都叫苦起來。宋江問道:“怎麼叫苦?”眾軍都道:“前麵都是盤陀路,走了一遭,又轉到這裏。”宋江道:“教軍馬望火把亮處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時,隻見前軍又發起喊來,叫道:“才能望火把亮處取路,又有苦竹簽、鐵蒺藜,遍地撒滿,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喪我也!”

正在慌急之際,隻聽得左軍中間,穆弘隊裏鬧動、報來說道:“石秀來了!”宋江看時,見石秀撚著口刀,奔到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傳下將令,叫五軍隻看有白楊樹便轉彎走去,不要管他路闊路狹。”宋江催趲人馬,隻看有白楊樹便轉彎出去。約走過五六裏路,隻見前麵人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惑,便喚石秀問道:“兄弟,怎麼前麵賊兵眾廣?”石秀道:“他有燭燈為號,且看獨燈便走。”花榮在馬上 看見,把手指與宋江道:“哥哥,你看見那樹影裏這碗燭燈麼?隻看我等投東,他便把那燭燈望東扯;若是我們投西,他便把那燭燈望西扯。隻那些兒想來便是號令。”宋江道:“怎地奈何得他那碗燈?”花榮道:“有何難哉!”便拈弓搭箭,縱馬向前,望著影中隻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紅燈射將下來。四下裏埋伏軍兵,不見了那碗紅燈,便都自亂攛起來。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殺出村口去。隻聽得前麵喊聲連天,一帶火把縱橫撩亂。宋江教前軍紮住,且使石秀領路去探。不多時,回來報道:“是山寨中第二撥軍馬到了接應,殺散伏兵。”宋江聽罷,進兵夾攻,奪路奔出村口。祝家莊人馬四散去了。

會合著林衝、秦明等,眾人軍馬同在村口駐紮。卻好天明,去高阜處下了寨柵,整點人馬,數內不見了鎮三山黃信。宋江大驚,詢問緣故。有昨夜跟去的軍人見的來說道:“黃頭領聽著哥哥將令,前去探路,不提防蘆葦叢中舒出兩把撓鉤,拖翻馬腳,被五七個人活捉去了,救護不得。”宋江聽罷大怒,要殺隨行軍漢,“如何不早報來?”林衝、花榮勸住宋江。眾人納悶道:“莊又不曾打得,倒折了兩個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楊雄道:“此間有三個村坊結並。所有東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廝射了一箭,現今在莊上養病。哥哥何不去與他計議?”宋江道:“我正忘了他。他便知本處地理虛實。”吩咐教取一對段匹羊酒,選一騎好馬並鞍轡,親自上門去求見,便教林衝、秦明權守柵寨。宋江帶同花榮、楊雄、石秀,上了馬,隨行三百馬軍,取路投李家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