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長是誰?”楊雄道:“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為他麵顏生得粗莽,以此人都喚他做鬼臉兒。上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吃官司監在薊州府裏。楊雄見他說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杜興便問道:“恩人為何公幹來到這裏?”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個來的夥伴時遷偷了他店裏報曉雞吃,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提防背後趕來,我弟兄兩個殺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把撓鉤,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三人坐下。

當時飲酒,杜興便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裏。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托付杜興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鄉去。”楊雄道:“此間大官人是誰?”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麵有三座山岡,列著三個村坊。中間是祝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裏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等,惟有祝家莊最豪傑。為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為祝氏三傑:長子祝龍,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莊客。西邊有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裏東村莊上,卻是杜興的主人,姓李名應。能使一條渾鐵點鋼槍,背藏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下生死誓願,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遞相救應。惟恐梁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備下抵敵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雕的李應?”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隻聽得說獨龍岡有個撲天雕李應是好漢,卻原來在這裏。多聞他真個了得,是好男子,我們去走一遭。”楊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杜興那裏肯要他還?便自招招:認還。了酒錢。

三個離了村店,便引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個好大莊院。外麵周回一遭闊港,粉牆傍岸,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吊橋,接著莊門。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餘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杜興人去,不多時,隻見李應從裏麵出來。楊雄、石秀看時,果然好表人物。有《臨江仙》詞為證:

鶻眼鷹睛頭似虎,燕頷猿臂狼腰。疏財仗義結英豪。愛騎雪白馬,喜著絳紅袍。背上飛刀藏五把,點鋼槍斜嵌銀條。性剛誰敢犯分毫。李應真壯士,名號撲天雕。

當時李應出到廳前,杜興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連忙答禮,便叫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才坐了。李應便叫取酒來且相待。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求救時遷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應叫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便差一個副主管齎了,“備一匹快馬,星火去祝家莊取這個人來。”那副主管領了東人書劄,上馬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李應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放來。”楊雄、石秀又謝了。李應道:“且請去後堂少敘三杯等待。”兩個隨進裏麵,就具早膳相待。飯罷,吃了茶。李應問些槍法,見楊雄、石秀說的有理,心中甚喜。

巳牌時分,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喚到後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那裏?”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心。後來走出祝氏三傑,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失驚道:“他和我三家村裏,結生死之交,書到便當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如此!杜興,你須自去走一遭,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緣由。”杜興道:“小人願去。隻求東人親筆書緘,到那裏方才肯放。”李應道:“說得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親自寫了書劄,封皮麵上使一個諱字圖書,把與杜興接了。後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鞭子,便出莊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道:“二位放心,我這封親筆書去,少刻定當放還兄弟相見。”楊雄、石秀深謝了。留在後堂飲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見杜興回來。李應心中疑惑,再叫人去接。隻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問道:“幾個人回來?”莊客道:“隻是主管獨自一個跑馬回來。”李應搖著頭道:“卻又作怪!往常這廝不是這等兜搭,今日緣何恁地?”楊雄、石秀都跟出前廳來看時,隻見杜興下了馬,入得莊門,見他模樣,氣得紫漲了麵皮,半晌說不得話。杜興怒氣時,有詩為證:

怪眼圓睜誰敢近,神眉剔豎果難當。

生來長在中山府,鬼臉英雄性最剛。

李應出到前廳,連忙問道:“你且說備細緣故,怎麼地來?”杜興氣定了,方才道:“小人齎了東人書呈,到他那裏第三重門下,卻好遇見祝龍、祝虎、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裏。小人聲了三個喏。祝彪喝道:‘你又來做甚麼?’小人躬身稟道:‘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廝變了臉,罵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女來這裏下書,要討那個梁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裏去,又來怎地?’小人說道:‘這個時遷不是梁山泊夥內人數,他自是薊州來的客人,今投見敝莊東人。不想誤燒了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萬望高抬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道:‘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親筆書劄在此。’祝彪那廝接過書去,也不拆開來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莊門。祝彪、祝虎發話道:‘休要惹老爺們性發,把你那李應捉來,也做梁山泊強寇解了去!’小人敢對東人不盡言說,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把東人百般穢罵。便喝叫莊客來拿小人,被小人飛馬走了。於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廝,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義!”

那李應聽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官人息怒,休為小人們壞了貴處義氣。”李應那裏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後獸麵掩心,穿一領大紅袍,肩背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槍,戴上風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槍上馬,帶領二十餘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紮起,挺著樸刀,跟著李應的馬,徑奔祝家莊來。

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便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好,占著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闊港。那莊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牆,都是頑石壘砌的,約高二丈。前後兩座莊門,兩條吊橋。牆裏四邊,都蓋窩鋪。四下裏遍插著槍刀軍器,門樓上排著戰鼓銅鑼。李應勒馬在莊前大罵:“祝家三子,怎敢毀謗老爺!”隻見莊門開處,擁出五六十騎馬來。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怎生打扮:

頭戴縷金鳳翅荷葉盔,身穿連環鎖子梅花甲。腰懸一副弓和箭,手執二件刀與槍。馬額下紅纓如血染,寶鐙邊氣焰似雲霞。

當下李應見了祝彪,指著大罵道:“你這廝口邊奶腥未退,頭上胎發猶存。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共意,保護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修書來討,你如何扯了我的書劄,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協意,共捉梁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卻結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喝道:“你說他是梁山泊甚人?你這廝卻冤平人做賊,當得何罪?”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裏胡說亂道。遮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李應大怒,拍坐下馬,挺手中槍便奔祝彪。兩邊擂起鼓來。祝彪縱馬去戰李應。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了十七八合。

祝彪戰李應不過,撥回馬便走,李應縱馬趕將去。祝彪把槍橫擔在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李應急躲時,臂上早著。李應翻筋鬥墜下馬來,祝彪便勒轉馬來搶人。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撚兩條樸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祝彪抵擋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早被楊雄一樸刀戳在馬後股上。那馬負疼,壁直立起來,險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卻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將來。楊雄、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身,隻得退回不趕。杜興也自把李應救起,上馬先去了。楊雄、石秀跟了眾莊客也走了。祝家莊人馬趕了二三裏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

杜興扶著李應,回到莊前,下了馬,同入後堂坐。眾宅眷都出來看視。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瘡藥敷了瘡口。連夜在後堂商議。楊雄、石秀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廝無禮,又中了箭,非不效力,時遷亦不能夠出來。我弟兄兩個,隻得上梁山治去懇告晁、宋二公並眾頭領,來與大官人報仇,就救時遷。”李應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隻得休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楊雄、石秀那裏肯受?李應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卻。”兩個方才收受,拜辭了李應。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來,早望見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個人到店裏買些酒吃,就問路程。這酒店卻是梁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個一麵吃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道:“你兩位客人從那裏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麼?”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認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三個敘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待。推開後麵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隻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口羅搖過船來。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來迎接。俱各敘禮罷,一同上至大寨裏。

眾頭領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並眾頭領。相見已罷,晁蓋細問兩個蹤跡。楊雄、石秀把本身武藝、投托入夥先說了。眾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到:“有個來投托大寨同入夥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裏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李應二次修書去討,怎當祝家三子堅執不放,誓願要捉山寨裏好漢,且又千般辱罵。叵耐那廝十分無禮!”不說萬事皆休,才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正是:

楊雄石秀訴衷腸,可笑時遷行不臧。

惹得群雄齊發怒,興兵三打祝家莊。

宋江慌忙勸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裏而來,同心協助,如何卻要斬他?”晁蓋道:“俺梁山泊好漢,自從火並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為主,全施仁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傑的光采,這廝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廝首級去那裏號令,便起軍馬去,就洗蕩了那個村坊,不要輸了銳氣。如何?孩兒們,快斬了報來!”

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卻才所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廝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廝要和俺山寨敵對。即目山寨人馬數多,錢糧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勢去拿那廝。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廝無禮。哥哥權且息怒,小可不才,親領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山寨報仇,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夥。”

吳學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可斬了小弟,不可絕了賢路。”眾頭領力勸,晁蓋方才免了二人。楊雄、石秀也自謝罪。宋江撫諭道:“賢弟休生異心,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過失,也須斬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鐵麵孔目裴宣做軍政司,賞功罰罪,已有定例。賢弟隻得恕罪,恕罪。”楊雄、石秀拜罷,謝罪已了,晁蓋叫去坐於楊林之下。山寨裏都喚小嘍噦來參賀新頭領已畢,一麵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撥定兩所房屋,叫楊雄、石秀安歇,每人撥十個小嘍囉伏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