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四十九回解珍解寶雙越獄孫立孫新大劫牢
《西江月》:
忠義立身之本,奸邪壞國之端。狼心狗行濫居官,致使英雄扼腕。奪虎機謀可惡,劫牢計策堪觀。登州城郭痛悲酸,頃刻橫屍遍滿。
話說當時吳學究對宋公明說道:“今日有個機會,卻是石勇麵上一起來投入夥的人,又與欒廷玉那廝最好,亦是楊林、鄧飛的至愛相識。他知道哥哥打祝家莊不利,特獻這條計策來入夥,以為進身之報,隨後便至。五日之內可行此計,卻是好麼?”宋江聽了,大喜道:“妙哉!”方才笑逐顏開。說話的,卻是什麼計策?下來便見。
看官牢記這段話頭,原來和宋公明初打祝家莊時,一同事發。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回,因此權記下這兩打祝家莊的話頭,卻先說那一回來投入夥的人乘機會的話,下來接著關目。原來山東海邊有個州郡,喚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來傷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獵戶,當廳委了杖限文書,捉捕登州山上大蟲,又仰山前山後裏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狀,“限外不行解官,痛責枷號不恕!”
且說登州山下有一家獵戶,弟兄兩個,哥哥喚做解珍,兄弟喚做解寶。弟兄兩個都使渾鐵點鋼叉,有一身驚人的武藝,當州裏的獵戶們,都讓他第一。那解珍綽號喚做兩頭蛇,這解寶綽號叫做雙尾蠍。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麵皮,腰細膀闊。曾有一篇《臨江仙》,單道著解珍的好處:
雖是登州搜獵戶,忠良偏惡奸邪。虎皮戰襖鹿皮靴,硬弓開滿月,強弩扌華車。渾鐵鋼叉無敵手,縱橫誰敢攔遮?怒時肝膽盡橫斜,解珍心性惡,人號兩頭蛇。
那個兄弟解寶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麵圓身黑,兩隻腿上刺著兩個飛天夜叉。有時性起,恨不得騰天倒地、拔樹搖山。也有一篇《西江月》,單道著解寶的好處:
性格忘生拚命,生來驍勇英豪。趕翻糜鹿與猿猱,殺盡山中虎豹。手執蓮花鐵镋,腕懸蒲葉尖刀。腰間緊束虎筋絛,雙尾蠍英雄解寶。
那弟兄兩個,當官受了甘限文書,回到家中,整頓窩弓、藥箭、弩子、镋叉,穿了豹皮褲,虎皮套體,拿了鐵叉,兩個徑奔登州山上,下了窩弓。去樹上等了一日,不濟事了,收拾窩弓下去。次日,又帶了幹糧,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弟兄兩個再把窩弓下了,爬上樹去。直等到五更,又沒動靜。兩個移了窩弓,卻來西山邊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兩個心焦,說道:“限三日內要納大蟲,遲時須用受責,卻是怎地好?”
兩個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時分,不覺身體困倦,兩個背廝靠著且睡。未曾合眼,忽聽得窩弓發響,兩個跳將起來,拿了鋼叉,四下裏看時,隻見一個大蟲,中了藥箭,在那地上滾。兩個撚著鋼叉向前來。那大蟲見了人來,帶著箭便走,兩個追將向前去。不到半山裏時,藥力透來,那大蟲當不住,吼了一聲,骨碌碌滾將下山去了。解寶道:“好了!我認得這山是毛太公莊後園裏,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討大蟲。”當時弟兄兩個提了鋼叉,徑下山來投毛太公莊上敲門。
此時方才天明,兩個敲開莊門入去。莊客報與太公知道。多時,毛太公出來。解珍、解寶放下鋼叉,聲了喏,說道:“伯伯,多時不見,今日特來拜擾。”毛太公道:“賢侄如何來得這等早?有甚話說?”解珍道:“無事不敢驚動伯伯睡寢。如今小侄因為官司委了甘限文書,要捕獲大蟲。一連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個,不想從後山滾下在伯伯園裏。望煩借一路取大蟲則個。”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園裏,二位且少坐。敢弟兄肚饑,吃些早飯去取。”叫莊客且去安排早膳來相待,當時勸二位吃了酒飯。解珍、解寶起身謝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煩引去取大蟲還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莊後,卻怕怎地?且坐吃茶,卻去取未遲。”解珍、解寶不敢相違,隻得又坐下。莊客拿茶來叫二位吃了。毛太公道:“如今和賢侄去取大蟲。”解珍、解寶道:“深謝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莊後,叫莊客把鑰匙來開門,百般開不開。毛太公道:“這園多時不曾有人來開,敢是鎖簧鏽了,因此開不得?去取鐵錘來打開了罷。”莊客便將鐵錘來,敲開了鎖。眾人都入園裏去看時,遍山邊去看,尋不見。毛太公道:“賢侄,你兩個莫不錯看了,認不仔細,敢不曾落在我園裏?”解珍道:“我兩個怎地得錯看了?是這裏生長的人,如何不認得?”毛太公道:“你自尋便了,有時自抬去。”解 寶道:“哥哥,你且來看。這裏一帶草滾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路在上頭,如何得不在這裏?必是伯伯家莊客抬過了!”毛太公道:“你休這等說!我家莊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蟲在園裏,便又抬得過?卻你也須看見方才當麵敲開鎖來,和你兩個一同入園裏來尋。你如何這般說話?”解珍道:“伯伯,你須還我這個大蟲去解官。”毛太公道:“你這兩個好無道理!我好意請你吃酒飯,你顛倒賴我大蟲!”解寶道:“有甚麼賴處!你家也見當裏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書,卻沒本事去捉,倒來就我見成。你倒將去請功,教我兄弟兩個吃限棒!”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幹我甚事?”解珍、解寶睜起眼來便道:“你敢叫我搜一搜麼?”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內外。你看這兩個叫化頭倒來無禮!”解寶搶近廳前,尋不見,心中火起,便在廳前打將起來。解珍也就廳前扳折闌幹,打將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寶白晝搶劫!”那兩個打碎 了廳前椅桌,見莊上都有準備,兩個便拔步出門,指著莊上罵道:“你賴我大蟲,和你官司理會!”
解氏深機捕獲,毛家巧計牢籠。當日因爭一虎,後來引起雙龍。
那兩個正罵之間,隻見兩三匹馬投莊上來,引著一夥伴當。解珍認得是毛太公兒子毛仲義,接著說道:“你家莊上莊客捉過了我大蟲,你爹不討還我,顛倒要打我弟兄兩個。”毛仲義道:“這廝村人不省事,我父親必是被他們瞞過了。你兩個不要發怒,隨我到家裏,討還你便了。”解珍、解寶謝了。毛仲義叫開莊門,教他兩個進去。待得解珍、解寶入得門來,便叫關上莊門,喝一聲:“下手!”兩廊下走出二三十個莊客,並恰才馬後帶來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兩個措手不及,眾人一發上,把解珍、解寶綁了。毛仲義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個大蟲,如何來白賴我的?乘勢搶擄我家財,打碎家中什物,當得何罪?解上本州,也與本州除了一害!”
原來毛仲義五更時先把大蟲解上州裏去了,卻帶了若幹做公的來捉解珍、解寶。不想他這兩個不識局麵,正中了他的計策,分說不得。毛太公叫把他兩個使的鋼叉並一包贓物,扛抬了許多打碎的家夥什物,將解珍、解寶剝得赤條條地,背剪綁了,解上州裏來。
本州有個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卻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麵前稟說了。才把解珍、解寶押到廳前,不由分說,捆翻便打,定要他兩個招做“混賴大蟲,各執鋼叉,因而搶擄財物”。解珍、解寶吃拷不過,隻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兩麵二十五斤的死囚枷來枷了,釘下大牢裏去。毛太公、毛仲義自回莊上商議道:“這兩個男女卻放他不得!不若一發結果了他,免致後患。”當時子父二人自來州裏,吩咐孔目王正:“與我一發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我這裏自行與知府的打關節。”
卻說解珍、解寶押到死囚牢裏,引至亭心亭心:亭子裏麵。上來見這個節級。為頭的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銀兩並聽信王孔目之言,教對付他兩個性命。便來亭心裏坐下。小牢子對他兩個說道:“快過來跪在亭子前!”包節級喝道:“你兩個便是什麼兩頭蛇、雙尾蠍?是你麼?”解珍道:“雖然別人叫小人們這等混名,實不曾陷害良善。”包節級喝道:“你這兩個畜生!今番我手裏叫你兩頭蛇做一頭蛇,雙尾蠍做單尾蠍!且與我押入大牢裏去!”
那一個小牢子把他兩個帶在牢裏來。見沒人,那小節級便道:“你兩個認得我麼?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隻親弟兄兩個,別無那個哥哥。”那小牢子道:“你兩個須是孫提轄的兄弟?”解珍道:“孫提轄是我姑舅哥哥。我卻不曾與你相會,足下莫非是樂和舅?”那小節級道:“正是。我姓樂名和,祖貫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將姐姐嫁與孫提轄為妻,我自在此州裏勾當,做小牢子。人見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鐵叫子樂和。姐夫見我好武藝,教我學了幾路槍法在身。”怎見得,有詩為證:
玲瓏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腸語話清。
能唱人稱鐵叫子,樂和聰慧是天生。
原來這樂和是個聰明伶俐的人,諸般樂品盡皆曉得,學著便會;作事見頭知尾;說起槍棒武藝,如糖似蜜價愛。為見解珍、解寶是個好漢,有心要救他,隻是單絲不成線,孤掌豈能鳴?隻報得他一個信。樂和說道:“好叫你兩個得知:如今包節級得受了毛太公錢財,必然要害你兩個性命。你兩個卻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說起孫提轄則休,你既說起他來,隻央你寄一個信。”樂和道:“你卻叫我寄信與誰?”解珍道:“我有個房分姐姐,是我爺麵上的,卻與孫提轄兄弟為妻,現在東門外十裏牌住,他是我姑娘姑娘:姑母。的女兒,叫做母大蟲顧大嫂,開張酒店。家裏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隻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孫新、孫立的姑娘,卻是我母親,以此他兩個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煩得你暗暗地寄個信與他,把我的事說知,姐姐必然自來救我。”樂和聽罷,吩咐說:“賢親,你兩個且寬心著。”先去藏些燒餅肉食來,牢裏,開了門,把與解珍、解寶吃了。推了事故,鎖了牢門,教別個小節級看守了門,一徑奔到東門外,望十裏牌來。
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懸掛著牛羊等肉,後麵屋下,一簇人在那裏賭博。樂和見酒店裏一個婦人坐在櫃上。用眼看時,生得如何?但見:
眉粗眼大,胖麵肥腰。插一頭異樣釵環,露兩臂時興釧鐲。紅裙六幅,渾如五月榴花;翠領數層,染就三春楊柳。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正是山中母大蟲。
樂和入進店內,看著顧大嫂唱個喏道:“此間姓孫麼?”顧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卻要沽酒,卻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麵請坐。”樂和道:“小人便是孫提轄妻弟樂和的便是。”顧大嫂笑道:“原來卻是樂和舅!數年不曾拜會。尊顏和姆姆一般模樣。舅舅且請裏麵拜茶。”樂和跟進裏麵客位裏坐下。顧大嫂便動問道:“聞知得舅舅在州裏勾當,家下窮忙少閑,不曾相會,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樂和答道:“小人無事也不敢來相惱,今日廳上偶然發下兩個罪人進來,雖不曾相會,多聞他的大名,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蠍解寶。”顧大嫂道:“這兩個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裏?”樂和道:“他兩個因射得一個大蟲,被本鄉一個財主毛太公賴了,又把他兩個強扭做賊,‘搶擄家財’,解入州裏來。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錢物,早晚間要教包節級牢裏做翻他兩個,結果了性命。小人路見不平,獨力難救。隻想一者親,二乃義氣為重,特地與他通個消息。他說道,隻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難以救拔。”顧大嫂聽罷,一片聲叫起苦來,便叫火家:“快去尋得二哥家來說話!”有幾個火家去不多時,尋得孫新歸來,與樂和相見。怎見得孫新的好處?有詩為證:
軍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鞭起烏龍見,槍來玉蟒飛。
胸藏鴻鵠誌,家有虎狼妻。到處人欽敬,孫新小尉遲。
原來這孫新,祖是瓊州人氏,軍官子孫。因調來登州駐紮,弟兄就此為家。孫新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幾路好鞭槍。因此多人把他弟兄兩個比尉遲恭,叫他做小尉遲。當下顧大嫂把上件事對孫新說了。孫新道:“既然如此,叫舅舅先回去。他兩個已下在牢裏,全望舅舅看覷則個。我夫妻商量個長便道理,卻徑來相投舅舅。”樂和道:“但有用著小人處,盡可出力而行,當得向前。”顧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將出一包碎銀,付與樂和:“望煩舅舅將去牢裏散與眾人並小牢子們,好生周全他兩個弟兄。”樂和謝了,收了銀兩,自回牢裏來替他使用。不在話下。
且說顧大嫂和孫新商議道:“你有甚麼道理救我兩個兄弟?”孫新道:“毛太公那廝有錢有勢,他防你兩個兄弟出來,須不肯幹休,定要做翻了他兩個,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別樣也救他不得。”顧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孫新笑道:“你好粗鹵!我和你也要算個長便,劫了牢也要個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這兩個人時,行不得這件事。”顧大嫂道:“這兩個是誰?”孫新道:“便是那叔侄兩個最好賭的鄒淵、鄒潤,如今見在登雲山台峪裏聚眾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兩個相幫助,此事便成。”顧大嫂道:“登雲山離這裏不遠,你可連夜去請他叔侄兩個來商議。”孫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下酒食肴饌,我去定請得來。”顧大嫂吩咐火家宰了一口豬,鋪下數般果品按酒,排下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