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當時拿了李應、杜興,離了李家莊,腳不停地解來。行不過三十餘裏,隻見林子邊撞出宋江、林衝、花榮、楊雄、石秀一班人馬,攔住去路。林衝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那知府人等不敢抵敵,撇了李應、杜興,逃命去了。宋江喝叫:“趕上!”眾人趕了一程回來,說道:“我們若趕上時,也把這個鳥知府殺了,但自不知去向。”便與李應、杜興解了縛索,開了鎖,便牽兩匹馬過來與他兩個騎了。宋江便道:“且請大官人上梁山泊躲幾時如何?”李應道:“卻是使不得。知府是你們殺了,不幹我事。”宋江笑道:“官司裏怎肯與你如此分辯?我們去了,必然要負累了你。既然大官人不肯落草,且在山寨消停幾日,打聽得沒事了時,再下山來不遲j”當下不由李應、杜興不行,大隊軍馬中間如何回得來?一行三軍人馬,迤邐回到梁山泊了。

寨裏頭領晁蓋等眾人擂鼓吹笛,下山來迎接,把了接風酒,都上到大寨裏聚義廳上,扇圈也似坐下。請上李應與眾頭領都相見了。兩個講禮已罷,李應稟宋江道:“小可兩個已送將軍到大寨了,既與眾頭領亦都相見了,在此趨侍不妨。隻不知家中老小如何,可教小人下山則個。”吳學究笑道:“大官人差矣。寶眷已都取到山寨了,貴莊一把火已都燒做白地,大官人卻回那裏去?”李應不信。早見車仗人馬隊隊上山來,李應看時,卻見是自家的莊客並老小人等。李應連忙來問時,妻子說道:“你被知府捉了來,隨後又有兩個巡檢引著四個都頭,帶領二百來土兵到來,抄紮家私。把我們好好地教上車子,將家裏一應箱籠、牛羊、馬匹、驢騾等項都拿了去,又把莊院放起火來都燒了。”李應聽罷,隻叫得苦。晁蓋、宋江都下廳伏罪道:“我等弟兄們端的久聞大官人好處,因此行出這條計來,萬望大官人情恕!”李應見了如此言語,隻得隨順了。宋江道:“且請宅眷後廳耳房中安歇。”李應又見廳前廳後這許多頭領,亦有家眷老小在彼,

便與妻子道:“隻得依允他過。”

宋江等當時請至廳前敘說閑話,眾皆大喜。宋江便取笑道:“大官人,你看我叫過兩個巡檢並那知府過來相見。”那扮知府的是蕭讓,扮巡檢的兩個是戴宗、楊林,扮孔目的是裴宣,扮虞候的是金大堅、侯健。又叫喚那四個都頭,卻是李俊、張順、馬麟、白勝。李應都見了,目瞪口呆,言語不得。

宋江喝叫小頭目:“快殺牛宰馬,與大官人陪話,慶賀新上山的十二位頭領。”乃是:李應、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杜興、樂和、時遷,女頭領扈三娘、顧大嫂同樂大娘子、李應宅眷,另做一席在後堂飲酒。大小三軍自有犒賞。正廳上大吹大擂,眾多好漢飲酒,至晚方散。新到頭領俱各撥房安頓。

次日又作席麵,宋江主張,一丈青與王矮虎作配,結為夫婦。眾頭領都稱讚宋公明仁德之士。正飲宴間,隻見山下有人來報道:“朱貴頭領酒店裏有個鄆城縣人在那裏,要來見頭領。”晁蓋、宋江聽得報了,大喜道:“既是這恩人上山來入夥,足遂平生之願!”不知胂個大來,確分教:枷梢起處,打翻路柳牆花;大斧落時,殺倒幼童稚子。皆是:

兩籌好漢恩逢義,一個軍師智隱情。

畢竟來的是鄆城縣什麼人,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誤失小衙內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誤失小衙內第 五 十 一 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誤失小衙內詩曰:

龍虎山中走煞罡,英雄豪傑起多方。

魁罡飛入山東界,挺挺黃金架海梁。

幼讀經書明禮義,長為吏道誌軒昂。

名揚四海稱時雨,歲歲朝陽集鳳凰。

運蹇時乖遭迭配,如龍失水困泥岡。

曾將玄女天書受,漫向梁山水滸藏。

報冤率眾臨曾市,挾恨興兵破祝莊。

談笑西陲屯甲胄,等閑東府列刀槍。

兩贏童貫排天陣,三敗高俅在水鄉。

施功紫塞遼兵退,報國清溪方臘亡。

行道合天呼保義,高名留得萬年揚。

話說梁山泊聚義廳上,晁蓋、宋江並眾頭領與撲天雕李應陪話,敲牛宰馬,做慶喜筵席,犒賞三軍,並眾大小嘍囉筵宴,置備禮物酬謝。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樂和、顧大嫂俱各撥房安頓。次日,又作席麵,會請眾頭領作主張。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清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懸懸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願。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為婿。”宋江自去請出宋太公來,引著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雖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妹你認義我父親了,眾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為夫婦。”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隻得拜謝了。晁蓋等眾人皆喜,都稱頌:“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當日盡皆筵宴,飲酒慶賀。

正飲宴間,隻見朱貴酒店裏使人上山來報道:“林子前大路上一夥客人經過,小嘍囉出去攔截。數內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朱頭領邀請住了,現在店裏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晁蓋、宋江聽了大喜,隨即同軍師吳用三個下山迎接。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宋江見了,慌忙下拜道:“久別尊顏,常切思想。今日緣何經過賤處?”雷橫連忙答禮道:“小弟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幹,回來經過路口,小嘍囉攔討買路錢,小弟提起賤名,因此朱兄堅意留住。”宋江道:“天與之幸!”請到大寨,教眾頭領都相見了,置酒管待。一連住了五日,每日與宋江閑話。晁蓋動問朱仝消息,雷橫答道:“朱仝見今參做本縣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歡喜。”宋江宛曲把話來說雷橫上山入夥,雷橫推辭:“老母年高,不能相從。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後,卻來相投。”雷橫當下拜辭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眾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宋江、晁蓋自不必說。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眾頭領都送至路口作別,把船渡過大路,自回鄆城縣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眾頭領聽號令。先撥外麵守店頭領。宋江道:“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著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別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南西北四座店內,賣酒賣肉,招接四方入夥好漢;每店內設兩個頭領。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監督馬匹。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潤叔侄兩個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薛永監築梁山泊內城垣雁台,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鎧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提調筵宴,穆春、李雲監造屋宇寨柵,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裴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餘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馬麟、鄧飛、楊林、白勝,分調大寨八麵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於山頂寨內;花榮、秦明居於山左寨內;林衝、戴宗居於山右寨內。李俊、李逵居於山前;張橫、張順居於山後;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席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有詩為證:

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職分頭任所長。

從此山東遭擾攘,難禁地煞與天罡。

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樸刀,取路回到鄆城縣。到家參見老母,更換些衣服,齎了回文,徑投縣裏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候差使。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閑的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才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見在勾欄裏,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有戲舞,或有吹彈,或有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個粉頭。”

雷橫聽了,又遇心閑,便和那李小二徑到勾欄裏來看。隻見門首掛著許多金字帳額,旗杆吊著等身靠背。入到裏麵,便去青龍頭青龍頭:劇場內前排中間偏左的位置,舊時以為最尊貴。上第一位坐了看。戲台上卻做笑樂院本笑樂院本:滑稽喜劇,一般都較短。院本,這裏指小戲、雜劇。。那李小二人叢裏撇了雷橫,自出外麵趕碗頭腦頭腦:一種用肉與雜味摻合的酒。去了。院本下來下來:結束。,隻見一個老兒裹著磕腦兒 磕腦兒:抹額。磕腦兒頭巾,即條狀匝柬於頭圍的頭巾。頭巾,穿著一領茶褐羅衫,係一條皂絛,拿把扇子,上來開嗬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隻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台,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醞藉的格範格範::類型劇本。,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雷橫坐在上麵,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婉轉,聲如枝上鶯啼;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吐雪噴珠;輕重疾徐,依格範鏗金戛玉。笛吹紫竹篇篇錦,板拍紅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 務頭:說唱演出中情節,語言最吸引人的地方。,這白玉喬按按:截住,按下。喝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鑒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過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著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麵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托著盤子,先到雷橫麵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裏摸時,不想並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釅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標首:頭一分賞錢。標,賞錢。。”雷橫通紅了麵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裏人村裏人,隻顧問他討什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眾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什麼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隻怕是驢筋頭。”雷橫那裏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台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眾人見打得凶,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裏人一哄盡散了。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徑到知縣衙內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怒,道:“快寫狀來!”這個喚做“枕邊靈”。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裏有人都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當那婆娘守定在衙內,撒嬌撒癡,不由知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將具枷來枷了,押出去號令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