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時遷入到城裏,買了些晚飯吃了,卻踅到金槍班徐寧家。左右看時,沒一個好安身去處。看看天色黑了,時遷捵入捵入:踮著腳尖溜進去。班門裏麵。是夜,寒冬天色,卻無月光。時遷看見土地廟後一株大柏樹,便把兩隻腿夾定,一節節扒將上去樹頭頂,騎馬兒坐在枝柯上。悄悄望時,隻見徐寧歸來,望家裏去了。又見班裏兩個人提著燈籠出來關門,把一把鎖鎖了,各自歸家去了。早聽得譙樓禁鼓,卻轉初更。但見:

角韻才聞三弄,鍾聲早轉初更。雲寒星鬥無光,露散霜花漸白。六街三市,但聞喝號提鈴;萬戶千家,各自關門閉戶。對青燈學子攻經史,秉畫燭佳人上繡床。

這時遷見班裏靜悄悄地,卻從樹上溜將下來,踅到徐寧後門邊,從牆上下來,不費半點氣力,爬將過去,看裏麵時,卻是個小小院子。時遷伏在廚房外張時,見廚房下燈明,兩個丫鬟兀自收拾未了。時遷卻從戧柱上盤到博風板邊,伏做一塊兒。張那樓上時,見那金槍手徐寧和娘子圍爐對坐向火,懷裏抱著一個六七歲孩兒。時遷看那臥房裏時,見梁上果然有個大皮匣拴在上麵。臥房門口掛著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掛著各色衣服。徐寧口裏叫道:“梅香,你來與我折了衣服。”下麵一個丫鬟上來,就側手春台上先折了一領紫繡圓領,又折一領官綠襯裏襖子並下麵五色花繡踢串踢串:裙褲之類。、一個護項彩色錦帕、一條紅綠結子結子:係帶。,並手帕都做一包。另用一個小黃帕兒包著一條雙獺尾荔枝金帶,也放在包袱內,把來安在烘籠上。時遷都看在眼裏。

約至二更以後,徐寧收拾上床。娘子問道:“明日隨直也不?”徐寧道:“明日正是天子駕幸龍符宮,須用早起五更去伺候。”娘子聽了,便吩咐梅香道:“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隨班,你們四更起來燒湯,安排點心。”時遷自忖道:“眼見得梁上那個皮匣子,便是盛甲在裏麵。我若趁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鬧將起來,明日出不得城,卻不誤了大事?且捱到五更裏下手不遲。”聽得徐寧夫妻兩口兒上床睡了,兩個丫鬟在房門外打鋪,房裏桌上卻點著碗燈。那五個人都睡著了。兩個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困倦,亦皆睡了。時遷溜下來,去身邊取個蘆管兒,就窗楞眼裏隻一吹,把那碗燈早吹滅了。

看看伏到四更左側,徐寧起來,便喚丫鬟起來燒湯。那兩個使女從睡夢裏起來,看房裏沒了燈,叫道:“阿呀,今夜卻沒了燈。”徐寧道:“你不去後麵討燈,等幾時?”那個梅香開樓門,下胡梯響。時遷聽得,卻從柱上隻一溜,來到後門邊黑影裏伏了。聽得丫鬟正開後門出來,便去開牆門。時遷卻潛入廚房裏,貼身在廚桌下。梅香討了燈火入來看時,又去關門,卻來灶前燒火。這個女使也起來生炭火上樓去。多時湯滾,捧麵湯上去,徐寧洗漱了,叫燙些熱酒上來。丫鬟安排肉食炊餅上去,徐寧吃罷,叫把飯與外麵當直的吃。時遷聽得徐寧下來,叫伴當吃了飯,背著包袱,拕了金槍出門。兩個梅香點著燈送徐寧出去。時遷卻從廚桌下出來,便上樓去,從槅子邊直扒到梁上,卻把身軀伏了。兩個丫鬟又關閉了門戶,吹滅了燈火上樓來,脫了衣裳,倒頭便睡。

時遷聽那兩個梅香睡著了,在梁上把那蘆管兒指燈一吹,那燈又早滅了。時遷卻從梁上輕輕解了皮匣,正要下來。徐寧的娘子覺來,聽得響,叫梅香道:“梁上甚麼響?”時遷做老鼠叫。丫鬟道:“娘子不聽得是老鼠叫?因廝打這般響。”時遷就便學老鼠廝打,溜將下來,悄悄地開了樓門,款款地背著皮匣,下得胡梯,從裏麵直開到外門。來到班門口,已自有那隨班的人出門,四更便開了鎖。時遷得了皮匣,從人隊裏趁鬧出去了。有詩為證:

狗盜雞鳴出在齊,時遷妙術更多奇。

雁翎金甲逡巡得,鉤引徐寧大解危。

且說時遷一口氣奔出城外,到客店門前,此時天色未曉。敲開店門,去房裏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擔兒挑了,計算還了房錢,出離店肆,投東便走。行到四十裏外,方才去食店裏打火做些飯吃。隻見一個人也撞將入來,時遷看時,不是別人,卻是神行太保戴宗。見時遷已得了物,兩個暗暗說了幾句話。戴宗道:“我先將甲投山寨去,你與湯隆慢慢地來。”時遷打開皮匣,取出那副雁翎鎖子甲來,做一包袱包了。戴宗拴在身上,出了店門,作起神行法,自投梁山泊去了。

時遷卻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擔子上,吃了飯食,還了打火錢,挑上擔兒,出店門便走。到二十裏路上,撞見湯隆,兩個便入酒店裏商量。湯隆道:“你隻依我從這條路去。但過路上酒店、飯店、客店,門上若見有白粉圈兒,你便可就在那店裏買酒買肉吃,客店之中就便安歇。特地把這皮匣子放在他眼睛頭。離此間一程外等我。”時遷依計去了。湯隆慢慢地吃了一回酒,卻投東京城裏來。

且說徐寧家裏,天明兩個丫鬟起來,隻見樓門也開了,下麵中門大門都不關,慌忙家裏看時,一應物件都有。兩個丫鬟上樓來對娘子說道:“不知怎的門戶都開了,卻不曾失了物件。”娘子便道:“五更裏聽得梁上響,你說是老鼠廝打,你且看那皮匣子沒什麼事?”兩個丫鬟看了,隻叫得苦:“皮匣子不知那裏去了!”那娘子聽了,慌忙起來,道:“快央人去龍符官裏報與官人知道,叫他早來跟尋!”丫鬟急急尋人去龍符宮報徐寧。連連央了三替人,都回來說道:“金槍班直隨駕內苑去了,外麵都是親軍護禦守把,誰人能夠入去?直須等他自歸。”徐寧妻子並兩個丫鬟如熱鏊子鏊子:一種烙餅用的凸底無沿炊具。上螞蟻,走投無路,不茶不飯,慌做一團。

徐寧直到黃昏時候方才卸了衣袍服色衣袍服色:官府製服和服飾。,著當直的背了,將著金槍徑回家來。到得班門口,鄰舍說道:“娘子在家失盜,等候得觀察,不見回來。”徐寧吃了一驚,慌忙走到家裏。兩個丫鬟迎門道:“官人五更出去,卻被賊人閃將入來,單單隻把梁上那個皮匣子盜將去了!”徐寧聽罷,隻叫那連聲的苦,從丹田底下直滾出口角來。娘子道:“這賊正不知幾時閃在屋裏。”徐寧道:“別的都不打緊,這副雁翎甲乃是祖宗留傳四代之寶,不曾有失。花兒王太尉曾還我三萬貫錢,我不曾舍得賣與他,恐怕久後軍前陣後要用,生怕有些差池,因此拴在梁上。多少人要看我的,隻推沒了。今次聲張起來,枉惹他人恥笑。今卻失去,如之奈何?”徐寧一夜睡不著,思量道:“不知是什麼人盜了去?也是曾知我這副甲的人。”娘子想道:“敢是夜來滅了燈時,那賊已躲在家裏了。必然是有人愛你的,將錢問你買不得,因此使這個高手賊來盜了去。你可央人慢慢緝訪出來,別作商議,且不要打草驚蛇。”徐寧聽了,到天明起來,在家中納悶。怎見得徐寧納悶?正是:

鳳落荒坡,盡脫渾身羽翼;龍居淺水,失卻頷下明珠。蜀王春恨啼紅,宋玉悲秋怨綠。呂虔亡所佩之刀,雷煥失豐城之劍。好似蛟龍缺雲雨,猶如舟楫少波濤。奇謀勾引來山寨,大展擒王鐵馬蹄。

當日金槍手徐寧正在家中納悶,早飯時分,隻聽得有人扣門。當直的出去問了名姓,人去報道:“有個延安府湯知寨兒子湯隆,特來拜望哥哥。”徐寧聽罷,教請湯隆進客位裏相見。湯隆見了徐寧,納頭拜下,說道:“哥哥一向安樂!”徐寧答道:“聞知舅舅歸天去了,一者官身羈絆,二乃路途遙遠,不能前來吊問。並不知兄弟信息。一向正在何處?今次自何而來?”湯隆道:“言之不盡。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時乖運蹇,一向流落江湖。今從山東徑來京師探望兄長。”徐寧道:“兄弟少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湯隆去包袱內取出兩錠蒜條金,重二十兩,送與徐寧,說道:“先父臨終之日,留下這些東西,叫寄與哥哥做遺念。為因無心腹之人,不曾捎來,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師納還哥哥。”徐寧道:“感承舅舅如此掛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順之心,怎地報答?”湯隆道:“哥哥休恁地說。先父在日之時,常是想念哥哥這一身武藝,隻恨山遙水遠,不能夠相見一麵,因此留這些物與哥哥做遺念。”徐寧謝了湯隆,交收過了,且安排酒來管待。

湯隆和徐寧飲酒中間,見徐寧眉頭不展,麵帶憂容。湯隆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顏有些不喜?心中必有憂疑不決之事。”徐寧歎口氣道:“兄弟不知,一言難盡。夜來家間被盜!”湯隆道:“不知失去了何物?”徐寧道:“單單隻盜去了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鎖子甲,又喚做賽唐猊。昨夜失了這件東西,以此心下不樂。”湯隆道:“哥哥那副甲兄弟也曾見來,端的無比,先父常常稱讚不盡。卻是放在何處,被盜了去?”徐寧道:“我把一個皮匣子盛著,拴縛在臥房中梁上,正不知賊人甚麼時候入來盜了去?”湯隆問道:“卻是甚等樣皮匣子盛著?”徐寧道:“是個紅羊皮匣子盛著,裏麵又用香綿裹住。”湯隆假意失驚道:“紅羊皮匣子?不是上麵有白線刺著綠雲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球的?”徐寧道:“兄弟,你那裏見來?”湯隆道:“小弟夜來離城四十裏,在一個村店裏沽些酒吃,見個鮮眼睛黑瘦漢子擔兒上挑著。我見了,心中也自暗忖道:‘這個皮匣子卻是盛甚麼東西的?’臨出門時,我問道:‘你這皮匣子作何用?’那漢子應道:‘原是盛甲的,如今胡亂放些衣服。’必是這個人了!我見那廝卻是閃肭了腿的,一步步捱著了走。何不我們追趕他去?”徐寧道:“若是趕得著時,卻不是天賜其便!”湯隆道:“既是如此,不要耽擱,便趕去罷。”

徐寧聽了,急急換上麻鞋,帶了腰刀,提條樸刀,便和湯隆兩個出了東郭門,拽開腳步迤邐趕來。前麵見有白圈壁上酒店裏,湯隆道:“我們且吃碗酒了趕,就這裏問一聲。”湯隆入得門坐下,便問道:“主人家,借問一問:曾有個鮮眼黑瘦漢子挑個紅羊皮匣子過去麼?”店主人道:“昨夜晚是有這般一個人,挑著個紅羊皮匣子過去了。一似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攧走。”湯隆道:“哥哥你聽,卻如何?”徐寧聽了,做聲不得。有詩為證:

湯隆詭計賺徐寧,便把黃金表至情。

誘引同歸忠義寨,共施威武破雄兵。

且說兩個人連忙還了酒錢,出門便走。前麵又見一個客店壁上有那白圈,湯隆立住了腳,說道:“哥哥,兄弟走不動了,和哥哥且就這客店裏歇了,明日早去趕。”徐寧道:“我卻是官身,倘或點名不到,官司必然見責,如之奈何?”湯隆道:“這個不用兄長憂心,嫂嫂必自推個事故。”當晚又在客店裏問時,店小二答道:“昨夜有一個鮮眼黑瘦漢子,在我店裏歇了一夜,直睡到今日小日中小日中:將近中午。,方才去了。口裏隻問山東路程。”湯隆道:“恁地可以趕了。明日起個四更,定是趕著。拿住那廝,便有下落。”當夜兩個歇了。

次日起個四更,離了客店,兩個又迤餵趕來。湯隆但見壁上有白粉圈兒,便做買酒買食,吃了問路,處處皆說得一般。徐寧心中急切要那副甲,隻顧跟隨著湯隆趕了去。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見前麵一所古廟,廟前樹下,時遷放著擔兒在那裏坐地。湯隆看見叫道:“好了!前麵樹下那個,不是哥哥盛甲的匣子?”徐寧見了,搶向前來,一把揪住時遷,喝道:“你這廝好大膽,如何盜了我這副甲來!”時遷道:“住,住,不要叫!是我盜了你這副甲來。你如今卻是要怎地?”徐寧喝道:“畜生無禮,倒問我要怎的!”時遷道:“你且看匣子裏有甲也無。”湯隆便把匣子打開看時,裏麵卻是空的。徐寧道:“你這廝把我這副甲那裏去了?”時遷道:“你聽我說。小人姓張,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個財主,要結識老種經略相公,知道你家有這副雁翎鎖子甲,不肯貨賣,特地使我同一個李三兩人來你家偷盜,許俺們一萬貫。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來,閃肭了腿,因此走不動,先教李三把甲拿了去,隻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時,我到官司,隻是拚著命,就打死我也不招,休想我指出別人來;若還肯饒我官司時,我和你去討這副甲來還你。不知尊意如何?”徐寧躊躇了半晌,決斷不下。湯隆便道:“哥哥,不怕他飛了去!隻和他去討甲;若無甲時,須有本處官司告理。”徐寧道:“兄弟也說的是。”三個廝趕著,又投客店裏來歇了。徐寧、湯隆監住時遷,一處宿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