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再說呼延灼收軍下寨,自和韓滔商議如何取勝梁山水泊。韓滔道:“今日這廝們見俺催軍近前,他便慌忙掩擊過來。明日盡數驅馬軍向前,必獲大勝。”呼延灼道:“我已如此安排下了,隻要和你商量相通。”隨即傳下將令,教三千匹馬軍做一排擺著,每三十匹一連,卻把鐵環連鎖;但遇敵軍,遠用箭射,近則使槍直衝入去。三千連環馬軍分作一百隊鎖定,五千步軍在後策應。“明日休得挑戰,我和你押後掠陣。但若交鋒,分作三麵衝將過去。”計策商量已定,次日天曉出戰。

卻說宋江次日把軍馬分作五隊在前,後軍十將簇擁,兩路伏兵分於左右。秦明當先,搦呼延灼出馬交戰。隻見對陣但隻呐喊,並不交鋒。為頭五軍都一字兒擺在陣前,中是秦明,左是林衝、一丈青,右是花榮與孫立。在後隨即宋江引十將也到。重重疊疊,擺著人馬。看對陣時,約有一千步軍,隻是擂鼓發喊,並無一人出馬交鋒。宋江看了,心中疑惑,暗傳號令,叫後軍且退,卻縱馬直到花榮隊裏窺望。猛聽對陣裏連珠炮響,一千步軍忽然分作兩下,放出三隊連環馬軍,直衝將來,兩邊把弓箭亂射,中間盡是長槍。宋江看了大驚,急令眾軍把弓箭施放。那裏抵敵得住?每一隊三十匹馬一齊跑發,不容你不向前走。那連環馬軍漫山遍野,橫衝直撞將來。前麵五隊軍馬望見便亂攛了,策立不定,後麵大隊人馬攔擋不住,各自逃生。

宋江飛馬慌忙便走,十將擁護而行。背後早有一隊連環馬軍追將來,卻得伏兵李逵、楊林引人從蘆葦中殺出來,救得宋江。逃至水邊,卻有李俊、張橫、張順、三阮六個水軍頭領擺下戰船接應。宋江急急上船,便傳將令,叫分頭去救應眾頭領下船。那連環馬直趕到水邊,亂箭射來,船上卻有傍牌遮護,不能損傷。慌忙把船棹到鴨嘴灘頭,盡行上岸。就水寨裏整點人馬,折其大半。卻喜眾頭領都全,雖然折了些馬匹,都救得性命。少刻,隻見石勇、時遷、孫新、顧大嫂都逃命上山,卻說:“步軍衝殺將來,把店屋平拆了去。我等若無號船接應,盡被擒捉。”宋江一一親自撫慰。計點眾頭領時,中箭者六人:林衝、雷橫、李逵、石秀、孫新、黃信。小嘍囉中傷帶箭者不計其數。

晁蓋聞知,同吳用、公孫勝下山來動問。宋江眉頭不展,麵帶憂容。吳用勸道:“哥哥休憂,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掛心?別生良策,可破連環軍馬。”晁蓋便傳號令,吩咐水軍牢固寨柵船隻,保守灘頭,曉夜提備。請宋公明上山安歇。宋江不肯上山,隻就鴨嘴灘寨內駐紮,隻叫帶傷頭領上山養病。

卻說呼延灼大獲全勝,回到本寨,開放連環馬,都次第前來請功。殺死者不計其數,生擒的五百餘人,奪得戰馬三百餘匹。隨即差人前去京師報捷,一麵犒賞三軍。

卻說高太尉正在殿帥府坐衙,門上報道:“呼延灼收捕梁山泊得勝,差人報捷。”心中大喜。次日早朝,越班奏聞天子。徽宗甚喜,敕賞黃封禦酒十瓶、錦袍一領,差官一員,齎錢十萬貫前去行營賞軍。高太尉領了聖旨,回到殿帥府,隨即差官齎捧前去。

卻說呼延灼聞知有天使到,與韓滔出二十裏外迎接。接到寨中,謝恩受賞已畢,置酒管待天使,一麵令韓先鋒俵錢賞軍。“且將捉到五百餘人囚在寨中,待拿得賊首,一並解赴京師,示眾施行。”天使問道:“彭團練如何失陷?”呼延灼道:“為因貪捉宋江,深入重地,致被擒捉。今次群賊必不敢再來。小可分兵攻打,務要肅清山寨,掃盡水窪,擒獲眾賊,拆毀巢穴。但恨四麵是水,無路可進。遙觀寨柵,隻除非得火炮飛打,以碎賊巢。久聞東京有個炮手淩振,名號轟天雷,此人善造火炮,能去十四五裏遠近。石炮落處,天崩地陷,山倒石裂。若得此人,可以攻打賊巢。更兼他深通武藝,弓馬熟嫻。若得天使回京,於太尉前言知此事,可以急急差遣到來,克日可取賊巢。”

使命應允。次日起程,於路無話。回到京師,來見高太尉,備說呼延灼求索炮手淩振,要建大功。高太尉聽罷,傳下鈞旨,“教喚甲仗庫副使炮手淩振那人來。”

原來淩振祖貫燕陵人也,是宋朝盛世第一個炮手,人都呼他是轟天雷。更兼武藝精熟。曾有四句詩讚淩振的好處:

火炮落時城郭碎,煙雲散處鬼神愁。

轟天雷起馳風炮,淩振名聞四百州。

當下淩振來參見了高太尉,就受了行軍統領官文憑,便叫收拾鞍馬軍器起身。

且說淩振把有用的煙火藥料,就將做下的諸色火炮,並一應的炮石、炮架,裝載上車,帶了隨身衣甲盔刀行李等件,並三四十個軍漢,離了東京,取路投梁山泊來。到得行營,先來參見主將呼延灼,次見先鋒韓滔,備問水寨遠近路程、山寨險峻去處,安排三等炮石攻打。第一是風火炮,第二是金輪炮,第三是子母炮。先令軍健整頓炮架,直去水邊豎起,準備放炮。

卻說宋江在鴨嘴灘上小寨內,和軍師吳學究商議破陣之法,無計可施。有探細人來報道:“東京新差一個炮手,喚做轟天雷淩振,即目在於水邊豎起架子,安排施放火炮,攻打寨柵。”吳學究道:“這個不妨。我山寨四麵都是水泊,港汊甚多,宛子城離水又遠,縱有飛天火炮,如何能夠打得到城邊?且棄了鴨嘴灘小寨,看他怎地設法施放,卻做商議。”

當日宋江棄了小寨,便都起身且上關來。晁蓋、公孫勝接到聚義廳上,問道:“似此如何破敵?”動問未絕,早聽得山下炮響。一連放了三個火炮,兩個打在水裏,一個直打到鴨嘴灘邊小寨上。宋江見說,心中輾轉憂悶,眾頭領盡皆失色。吳學究道:“若得一人誘引淩振到水邊,先捉了此人,方可商議破敵之法。”晁蓋道:“可著李俊、張橫、張順、三阮六人棹船……如此行事;岸上朱仝、雷橫……如此接應。”

且說六個水軍頭領得了將令,分作兩隊:李俊和張橫先帶了四十五會水的火家,棹兩隻快船,從蘆葦深處悄悄過去;背後張順、三阮棹四十餘隻小船接應。再說李俊、張橫上到對岸,便去炮架子邊呐聲喊,把炮架推翻。軍士慌忙報與淩振知道。淩振便帶了風火二炮,上馬拿槍,引了一千餘人趕將來。李俊、張橫領人便走。淩振追至蘆葦灘邊,看見一字兒擺開四十餘隻小船,船上共有百十餘個水軍。,李俊、張橫早跳在船上,故意不把船開。淩振人馬趕到泊邊,看見李俊、張橫並眾水軍呐聲喊,都跳下水裏去了。淩振人馬已到,便來搶船。朱仝、雷橫卻在對岸呐喊擂鼓。淩振奪得許多船隻,叫軍健盡數上船,便殺過去。船才行到波心之中,隻見岸上朱仝、雷橫鳴起鑼來,水底下早鑽起三四百水軍,盡把船尾楔子拔了,水都滾入船裏來。外邊就勢扳翻船,軍健都撞在水裏。淩振急待回船,船尾舵櫓已自被拽下水底去了。兩邊卻鑽上兩個頭領來,把船隻一扳,仰合轉來,淩振卻被合下水裏去。水底下卻是阮小二,一把抱住,直拖到對岸來。岸上早有頭領接著,便把索子綁了,先解上山來。水中生擒二百餘人,一半水中淹死,些少逃得性命回去。呼延灼得知,急領軍馬趕將來時,船都已過鴨嘴灘去了。箭又射不著,人都不見了,隻忍得氣。呼延灼恨了半晌,隻得引了人馬回去。有詩為證:

淩振素稱神炮手,金輪子母一窩風。

如何失卻驚天手,反被生擒水泊中。

且說眾頭領捉得轟天雷淩振,解上山寨,先使人報知。宋江便同滿寨頭領下第二關迎接。見了淩振,連忙親解其縛,便埋怨眾人道:“我叫你們禮請統領上山,如何恁的無禮?”淩振拜謝不殺之恩。宋江便與他把盞已了,自執其手,相請上山。到大寨,見了彭王巳已做了頭領,淩振閉口無言。彭琨勸道:“晁、宋二頭領替天行道,招納豪傑,專等招安,與國家出力。既然我等到此,隻得從命。”宋江卻又陪話,再三勸諭。淩振答道:“小可在此趨侍不妨,爭奈老母妻子都在京師,倘或有人知覺,必遭誅戮,如之奈何?”宋江道:“但請放心,限日取還統領。”淩振謝道:“若得頭領如此周全,死而瞑目。”晁蓋道:“且叫做筵席慶賀。”

次日,廳上大聚會眾頭領。飲酒之間,宋江與眾又商議破連環馬之策。正無良法,隻見金錢豹子湯隆起身道:“小人不材,願獻一計。除是得這般軍器,和我一個哥哥,可以破得連環甲馬。”吳學究便問道:“賢弟,你且說用何等軍器?你那個令親哥哥是誰?”

湯隆不慌不忙,叉手向前,說出這般軍器和那個人來。有分教:四五個頭領直往京師,三千餘馬軍盡遭毒手。正是:

計就玉京擒獬豸,謀成金闕捉狻猊。

畢竟湯隆對眾說出哪般軍器,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十六回吳用使時遷盜甲湯隆賺徐寧上山第五十六回吳用使時遷盜甲湯隆賺徐寧上山第 五 十 六 回吳用使時遷盜甲湯隆賺徐寧上山詩曰:

雁翎鎧甲人稀見,寢室高懸未易圖。

夤夜便施掏摸手,潛行不畏虎狼徒。

河傾鬥落三更後,燭滅燈殘半夜初。

神物竊來如拾芥,前身隻恐是錢驢。

話說當時湯隆對眾頭領說道:“小可是祖代打造軍器為生。先父因此藝上遭際老種經略相公,得做延安知寨。先朝曾用這連環甲馬取勝。欲破陣時,須用鉤鐮槍可破。湯隆祖傳已有畫樣在此,若要打造便可下手。湯隆雖是會打,卻不會使。若要會使的人,隻除非是我那個姑舅哥哥。他在東京,見做金槍班教師。會使這鉤鐮槍法,隻有他一個教頭。他家祖傳習學,不教外人。或是馬上,或是步行,都有法則,端的使動神出鬼沒。”說言未了,林衝問道:“莫不是現做金槍班教師徐寧?”湯隆應道:“正是此人。”林衝道:“你不說起,我也忘了。這徐寧的金槍法、鉤鐮槍法,端的是天下獨步。在京師時,多與我相會、較量武藝,彼此相敬相愛。隻是如何能勾得他上山來?”湯隆道:“徐寧先祖留下一件寶貝,世上無對,乃是鎮家之寶。湯隆比時曾隨先父知寨往東京視探姑姑時,多曾見來,是一副雁翎砌就圈金甲。這一副甲,披在身上又輕又穩,刀劍箭矢急不能透,人都喚做賽唐猊唐猊:唐兒,一種狀似鱷魚的水生動物,身上有鱗甲,箭射不入。“賽唐猊”,比喻甲堅固。。多有貴公子要求一見,造次不肯與人看。這副甲是他的性命,用一個皮匣子盛著,直掛在臥房中梁上。若是先對付得他這副甲來時,不由他不到這裏。”吳用道:“若是如此,何難之有?放著有高手弟兄在此,今次卻用著鼓上蚤時遷去走一遭。”時遷隨即應道:“隻怕無有此一物在彼,若端的有時,好歹定要取了來。”湯隆道:“你若盜得甲來,我便包辦賺他上山!”宋江問道:“你如何去賺他上山?”湯隆去宋江耳邊低低說了數句。宋江笑道:“此計大妙!”

吳學究道:“再用得三個人,同上東京走一遭:一個到京收買煙火藥料並炮內用的藥材,兩個去取淩統領家老小。”彭王巳見了,便起身稟宋江道:“若得一人到潁州取得小弟家眷上山,實拜成全之德。”宋江便道:“團練放心。便請二位修書,小可自叫人去。”便喚:“楊林可將金銀書信,帶領伴當前往潁州取彭王巳將軍老小;薛永扮作使槍棒賣藥的,往東京取淩統領老小;李雲扮作客商,同往東京收買煙火藥料等物;樂和隨湯隆同行,又幫薛永往來作伴。”一麵先送時遷下山去了,且叫湯隆打起一把鉤鐮槍做樣,卻叫雷橫提調監督——原來雷橫祖上也是打鐵出身。

再說湯隆打起鉤鐮槍樣子,叫山寨裏打軍器的照著樣子打造,自有雷橫提督,不在話下。

大寨做個送路筵席,當下楊林、薛永、李雲、樂和、湯隆辭別下山去了。次日又送戴宗下山,往來探聽事情。這段話一時難盡。

這裏且說時遷離了梁山泊,身邊藏了暗器、諸般行頭,在路迤邐來到東京,投個客店安下了。次日踅進城來,尋問金槍班教師徐寧家。有人指點道:“入得班門裏,靠東第五家、黑角子門便是。”時遷轉入班門裏,先看了前門,次後踅來相了後門。見是一帶高牆,牆裏望見兩間小巧樓屋,側首卻是一根戧柱戧柱:在傾斜的一側支撐房屋的木柱。。

時遷看了一回,又去街坊問道:“徐教師在家裏麼?”人應道:“敢在內裏隨直在內裏隨值:在皇宮中隨班值日。未歸。”時遷又問道:“不知幾時歸?”人應道:“直到晚方歸來,五更便去內裏隨班。”時遷叫了“相擾”,且回客店裏來。取了行頭,藏在身邊,吩咐店小二道:“我今夜多敢是不歸,照管房中則個。”小二道:“但放心自去幹事,並不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