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畢竟吳學究怎地賺盧俊義上山,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十一回吳用智賺玉麒麟張順夜鬧金沙渡第六十一回吳用智賺玉麒麟張順夜鬧金沙渡第 六 十 一 回吳用智賺玉麒麟張順夜鬧金沙渡《滿庭芳》
通天徹地,能文會武,廣交四海豪英。胸藏錦繡,義氣更高明。瀟灑綸巾野服,笑談將白羽麾兵。聚義處,人人瞻仰,四海久馳名。韻度同諸葛,運籌帷幄,殫竭忠誠。有才能冠世,玉柱高擎。遂使玉麟歸伏,命風雷驅使天丁。梁山泊軍師吳用,天上智多星。
話說這篇詞,單道著吳用的好處。因為這龍華寺僧人,說出此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名字與宋江,吳用道:“小生憑三寸不爛之舌,直往北京說盧俊義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來。隻是少一個粗心大膽的伴當和我同去。”說猶未了,隻見階下一個人高聲叫道:“軍師哥哥,小弟與你走一遭!”吳用大笑。那人是誰?卻是好漢黑旋風李逵。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著!若是上風放火下風殺人、打家劫舍衝州撞府,合用著你;這是做細作的勾當,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李逵道:“你們都道我生的醜,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極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一遭!”吳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帶你去;若依不得,隻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吳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斷了酒,回來你卻開;第二件,於路上做道童打扮,隨著我,我但叫你,不要違拗;第三件最難,你從明日為始,並不要說話,隻做啞子一般。依得這三件,便帶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卻依得;閉著這個嘴不說話,卻是憋殺我!”吳用道:“你若開口,便惹出事來。”李逵道:“也容易,我隻口裏銜著一文銅錢便了!”宋江道:“兄弟,你若堅執要去,恐有疏失,休要怨我。”李逵道:“不妨,不妨!我這兩把板斧不到得隻這般叫他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個鳥頭才罷!”眾頭領都笑,那裏勸得住。
當日忠義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吳用收拾了一包行李,叫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擔下山。宋江與眾頭領都在金沙灘送行,再三吩咐吳用小心在意,休叫李逵有失。吳用、李逵別了眾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說吳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於路上,吳用被李逵慪的苦。行了幾日,趕到北京城外店肆裏歇下。當晚李逵去廚下做飯,一拳打得店小二吐血。小二哥來房裏告訴吳用道:“你家啞道童,我小人不與他燒火,就打的小人吐血。”吳用慌忙與他陪話,把十數貫錢與他將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話下。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安排些飯食吃了。吳用喚李逵入房中,吩咐道:“你這廝苦死要來,一路上慪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處,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吳用道:“我再和你打個暗號:若是我把頭來搖時,你便不可動彈。”李逵應承了。兩個就店裏打扮入城。怎見的?
吳用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係一條雜彩呂公絛,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裏拿一副賽黃金熟銅鈴杵。李逵戧幾根蓬鬆黃發,綰兩枚渾骨丫髻,黑虎軀穿一領粗布短褐袍,飛熊腰勒一條雜色短須絛,穿一雙蹬山透土靴,擔一條過頭木拐棒,挑著個紙招兒,上寫著:“講命談天,卦金一兩。”
吳用、李逵兩個打扮了,鎖上房門,離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門來。行無一裏,卻早望見城門。端的好個北京!但見:
城高地險,塹闊濠深。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裏排叉密布。敵樓雄壯,繽紛雜彩旗幡;堞道坦平,簇擺刀槍劍戟。錢糧浩大,人物繁華。千百處舞榭歌台,數萬座琳宮梵宇。東西院內,笙簫鼓樂喧天;南北店中,行貨錢財滿地。公子跨金鞍駿馬,佳人乘翠蓋珠軿。千員猛將統層城,百萬黎民居上國。
此時天下各處盜賊生發,各州府縣俱有軍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個去處,更兼又是梁中書統領大軍鎮守,如何不擺得整齊?
且說吳用、李逵兩個,搖搖擺擺,卻好來到城門下。守門的約有四五十軍士,簇捧著一個把門的官人在那裏坐定。吳用向前施禮,軍士問道:“秀才,那裏來?”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這個道童姓李。江湖上賣卦營生,今來大郡與人講命。”身邊取出假文引,交軍士看了。眾人道:“這個道童的鳥眼,恰像賊一般看人。”李逵聽得,正待要發作,吳用慌忙把頭來搖,李逵便低了頭。吳用向前與把門軍士陪話道:“小生一言難盡!這個道童又聾又啞,隻有一分蠻氣力,卻是家生的孩兒,沒奈何帶他出來。這廝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辭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後,腳高步低,望市心裏來。吳用手中搖著鈴杵,口裏念四句口號道:
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範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
吳用又道:“乃時也,運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貴知賤。若要問前程,先請銀一兩。”說罷,又搖鈴杵。北京城內小兒,約有五六十個,跟著看了笑。卻好轉到盧員外解庫門首,自歌自笑,去了複又回來,小兒們哄動。
盧員外正在解庫廳前坐地,看著那一班主管收解,隻聽得街上喧哄,喚當直的問道:“如何街上熱鬧?”當直的報複員外:“端的好笑。街上一個別處來的算命先生,在街上賣卦,要銀得一兩算一命,誰人舍的?後頭一個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滲瀨,走又走得沒樣範,小的們跟定了笑。”盧俊義道:“既出大言,必有廣學。當直的,與我請他來。”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然生出機會來。當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員外有請。”吳用道:“是何人請我?”當直的道:“盧員外相請。”吳用便與道童跟著轉來。揭起簾子,入到廳前,叫李逵隻在鵝項椅上坐定等候。吳用轉過前來,見盧員外時,那人生的如何?有《滿庭芳》詞為證: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身軀九尺如銀。威風凜凜,儀表似天神。義膽忠肝貫日,吐虹如誌氣淩雲。馳聲譽,北京城內,元是富豪門。殺場臨敵處,衝開萬馬,掃退千軍。殫赤心報國,建立功勳。慷慨名揚宇宙,論英雄播滿乾坤。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河北玉麒麟。
這篇詞單道盧俊義豪傑處。吳用向前施禮,盧俊義欠身答禮,問道:“先生貴鄉何處?尊姓高名?”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自號談天口。祖貫山東人氏。能算皇極先天數,知人生死貴賤。卦金白銀一兩,方才算命。”盧俊義請入後堂小閣兒裏,分賓坐定。茶湯已罷,叫當直的取過白銀一兩,放於桌上:“權為壓命之資,煩先生看賤造則個。”吳用道:“請貴庚月日下算。”盧俊義道:“先生,君子問災不問福。不必道在下豪富,隻求推算目下行藏則個。在下今年三十二歲,甲子年乙醜月丙寅日丁卯時。”吳用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聲“怪哉!”盧俊義失驚問道:“賤造主何凶吉?”吳用道:“員外若不見怪,當以直言。”盧俊義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吳用道:“員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家私不能保守,死於刀劍之下。”盧俊義笑道:“先生差矣!盧某生於北京,長在豪富之家,祖宗無犯法之男,親族無再婚之女,更兼俊義作事謹慎,非理不為,非財不取,又無寸男為盜,亦無隻女為非,如何能有血光之災?”吳用改容變色,急取原銀付還,起身便走,嗟歎而言:“天下原來都要人阿諛諂佞。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小生告退。”盧俊義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戲耳。願聽指教。”吳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見怪。”盧俊義道:“在下專聽,願勿隱匿。”吳用道:“員外貴造,一向都行好運,但今年時犯歲君,正交惡限。目今百日之內,屍首異處。此乃生來分定,不可逃也。”盧俊義道:“可以回避否?”吳用再把鐵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員外道:“隻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上一千裏之外,方可免此大難。雖有些驚恐,卻不傷大體。”盧俊義道:“若是免的此難,當以厚報。”吳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說與員外,寫於壁上,日後應驗,方知小生靈處。”盧俊義道:“叫取筆硯來。”便去白粉壁上寫,吳用口歌四句:
“蘆花叢裏一扁舟,俊傑俄從此地遊。
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
當時盧俊義寫罷,吳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盧俊義留道:“先生少坐,過午了去。”吳用答道:“多蒙員外厚意。誤了小生賣卦。改日再來拜會。”抽身便起。盧俊義送到門首,李逵拿了拐棒兒走出門外。吳學究別了盧俊義,引了李逵,徑出城來。回到店中,算還房宿飯錢,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了卦牌。出離店肆,對李逵說道:“大事了也!我們星夜趕回山寨,安排圈套,準備機關,迎接盧俊義。他早晚便來也。”
且不說吳用、李逵還寨。卻說盧俊義自從算卦之後,寸心如割,坐立不安。當夜無話,捱到次日天曉,洗漱罷,早飯已了,出到堂前,便叫當直的去喚眾主管商議事務。少刻都到。那一個為頭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這李固原是東京人,因來北京投奔相識不著,凍倒在盧員外門前,盧俊義救了他性命,養在家中。因見他勤謹,寫得算得,教他管顧家間事務。五年之內,直抬舉他做了都管,一應裏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著四五十個行財管幹,一家內都稱他做李都管。當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隨李固來堂前聲喏。盧員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說猶未了,階前走過一人來。看那來人怎生模樣?但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戴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銀絲紗團領白衫,係一條蜘蛛斑紅線壓腰,著一雙土黃皮油膀胛靴。腦後一對挨獸金環,護項一枚香羅手帕,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
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得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拆白道字:一種文字遊戲。一方出一個字,另一方將它分解,使成一句話。,頂真續麻頂真續麻:一種文字遊戲,省稱“頂真”。數句詩詞曲文相串連,下一句的頭一字與上一句的最後一字須相同。,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得。拿著一張川弩,隻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裏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裏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園春》詞,單道著燕青的好處,但見:
唇若塗朱,睛如點漆,麵似堆瓊。有出人英武,淩雲誌氣,資稟聰明。儀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馳名。伊州古調,唱出繞梁聲,果然是藝苑專精,風月叢中第一名。聽鼓板喧雲,笙聲嘹亮,暢敘幽情。棍棒參差,揎拳飛腳,四百軍州到處驚。人都羨英雄領袖,浪子燕青。
原來這燕青是盧俊義家心腹人,都上廳聲喏了,做兩行立住。李固立在左邊,燕青立在右邊。盧俊義開言道:“我夜來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災,隻除非出去東南上一千裏之外躲避。我想東南方有個去處,是泰安州,那裏有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災厄。我一者去那裏燒炷香消災滅罪,二者躲過這場災悔,三者做些買賣,觀看外方景致。李固,你與我覓十輛太平車子,裝十輛山東貨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裏,庫房鑰匙隻今日便與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內便要起身。”李固道: “主人誤矣。常言道:‘賣卜賣卦,轉回說話。’休聽那算命的胡言亂語,隻在家中,怕做甚麼?”盧俊義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災來,悔卻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須聽小乙愚言: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從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是宋江一夥強人在那裏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煽惑,要賺主人那裏落草?小乙可惜夜來不在家裏,若在家時,三言兩語盤倒那先生,到敢有場好笑。”盧俊義道:“你們不要胡說,誰人敢來賺我?梁山泊那夥賊男女打什麼緊,我觀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學成武藝顯揚於天下,也算個男子大丈夫。”
話猶未了,屏風背後走出娘子來,乃是盧員外的渾家。年方二十五歲,姓賈,嫁與盧俊義才方五載,琴瑟諧和。娘子賈氏便道:“丈夫,我聽你說多時了。自古道: ‘出外一裏,不如屋裏。’休聽那算命的胡說,撇下海闊一個家業,耽驚受怕,去虎穴龍潭裏做買賣。你且隻在家內,清心寡欲,高居靜坐,自然無事。”盧俊義道:“你婦人家省得什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自古禍出師人口,必主吉凶。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