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再說宋江軍馬三隊都到少華山下。武鬆引了朱武、陳達、楊春三人,下山拜請宋江、吳用並眾頭領,都到山寨裏坐下。宋江備問城中之事。朱武道:“兩個頭領已被賀太守監在牢裏,隻等朝廷明降發落。”宋江與吳用說道:“怎地定計去救取史進、魯智深?”朱武說道:“華州城郭廣闊,濠溝深遠,急切難打。隻除非得裏應外合,方可取得。”吳學究道:“明日且去城邊看那城池,如何用計,卻再商量。”宋江飲酒到晚,巴不得天明,要去看城。吳用諫道:“城中監著兩隻大蟲在牢裏,如何不做提備?白日未可去看。今夜月色必然明朗,申牌前後下山,一更時分可到那裏窺望。”

當日捱到午後,宋江、吳用、花榮、秦明、朱仝,共是五騎馬下山,迤餵前行。初更時分,已到華州城外。在山坡高處,立馬望華州城裏時,正是二月中旬天氣,月華如晝,天上無一片雲彩。看見華州周圍有數座城門,城高地壯,塹濠深闊。看了半晌,遠遠地望見那西嶽華山時,端的是好座名鎮高山!怎見得?但見:

峰名仙掌,觀隱雲台。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皆秀,尖峰仿佛接雲根;山嶽惟尊,怪石巍峨侵鬥柄。青如潑黛,碧若浮藍。張僧繇妙筆畫難成,李龍眠天機描不就。深沉洞府,月光飛萬道金霞;甝瓽岩崖,日影動千條紫焰。旁人遙指,雲池深內藕如船;故老傳聞,玉井水中花十丈。巨靈神忿怒,劈開山頂逞神通;陳處士清高,結就茅庵來盹睡。千古傳名推華嶽,萬年香火祀金天。

宋江等看了西嶽華山,見城池厚壯,形勢堅牢,無計可施。吳用道:“且回寨裏去,再作商議。”五騎馬連夜回到少華山上。宋江眉頭不展,麵帶憂容。吳學究道:“且差十數個精細小嘍囉下山,去遠近探聽消息。”

三日之間,忽有一人上山來報道:“如今朝廷差個殿司太尉,將領禦賜金鈴吊掛來西嶽降香,從黃河入渭河而來。”吳用聽了便道:“哥哥休憂,計在這裏了!”便叫李俊、張順:“你兩個與我……如此如此而行。”李俊道:“隻是無人,不識得地境,得一個引領路道最好。”白花蛇楊春便道:“小弟相幫同去如何?”宋江大喜。三個下山去了。次日,吳學究請宋江、李應、朱仝、呼延灼、花榮、秦明、徐寧,共八個人,悄悄隻帶五百餘人下山,徑到渭河渡口——李俊、張順、楊春已奪下十餘隻大船在彼。吳用便叫花榮、秦明、徐寧、呼延灼四個埋伏在岸上;宋江、吳用、朱仝、李應下在船裏;李俊、張順、楊春把船都去灘頭藏了。

眾人等候了一夜。次日天明,聽得遠遠地鑼鳴鼓響,三隻官船到來,船上插著一麵黃旗,上寫:“欽奉聖旨西嶽降香太尉宿元景”。宋江看了,心中暗喜道:“昔日玄女有言:‘遇宿重重喜’。今日既見此人,必有主意!”太尉官船將近河口,朱仝、李應各執長槍,立在宋江、吳用背後。太尉船到,當港截住。船裏走出紫衫銀帶虞候二十餘人,喝道:“你等什麼船隻,敢當港攔截住大臣!”宋江執著骨朵,躬身聲喏。吳學究立在船頭上,說道:“梁山泊義士宋江,謹參祗候。”船上客帳司客帳司:專管招待、禮讚司儀一類事務的官吏。出來答道:“此是朝廷太尉,奉聖旨去西嶽降香。汝等是梁山泊義士,何故攔截?”吳用道:“俺們義士隻要求見太尉尊顏,有告複的事。”客帳司道:“你等是什麼人,敢造次要見太尉?”兩邊虞候喝道:“低聲!”宋江說道:“暫請太尉到岸上,自有商量的事。”客帳司道:“休胡說!太尉是朝廷命臣,如何與你商量?”宋江道:“太尉不肯相見,隻怕孩兒們驚了太尉。”朱仝把槍上小號旗隻一招動,岸上花榮、秦明、徐寧、呼延灼引出馬軍來,一齊搭上弓箭,都到河口,擺列在岸上。那船上梢公都驚得鑽入梢裏去了。

客帳司人慌了,隻得入去稟複。宿太尉隻得出到船頭上坐定。宋江躬身唱喏道:“宋江等不敢造次。”宿太尉道:“義士何故如此邀截船隻?”宋江道:“某等怎敢邀截太尉?隻欲求請太尉上岸,別有稟複。”宿太尉道:“我今特奉聖旨自去西嶽降香,與義士有何商議?朝廷大臣如何輕易登岸?”宋江道:“太尉不肯時,隻怕下麵伴當亦不相容。”李應把號帶槍一招,李俊、張順、楊春一齊撐出船來。宿太尉看見大驚。李俊、張順明晃晃掣出尖刀在手,早跳過船來,手起,先把兩個虞候踢下水裏去。宋江連忙喝道:“休得胡做,驚了貴人!”李俊、張順撲地也跳下水去,早把兩個虞候又送上船來。張順、李俊在水麵上如登平地,托地又跳上船來,嚇得宿太尉魂不著體。宋江喝道:“孩兒們且退去,休得驚著太尉貴人,俺自慢慢地請太尉登岸。”宿太尉道:“義士有甚事,就此說不妨。”宋江道:“這裏不是說話處,謹請太尉到山寨告稟,並無損害之心。若懷此念,西嶽神靈誅滅。”到此時候,不容太尉不上岸。宿太尉隻得離船上了岸。眾人牽過一匹馬來,扶策太尉上了馬,不得已隨眾同行。有詩為證:

玉節龍旗出帝鄉,雲台觀裏去燒香。

卻憐水寨神謀捷,暫假威名救困亡。

宋江先叫花榮、秦明陪奉太尉上山。宋江隨後

也上了馬,吩咐叫把船上一應人等並禦香、祭物、金鈴吊掛,齊齊收拾上山,隻留下李俊、張順帶領一百餘人看船。一行眾頭領都到山上。

宋江下馬入寨,把宿太尉扶在聚義廳上,當中坐定,眾頭領兩邊侍立著。宋江下了四拜,跪在施麵前,告複道:“宋江原是鄆城縣小吏,為被官司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權借梁山水泊避難,專等朝廷招安,與國家出力。今有兩個兄弟,無事被賀太守生事陷害,下在牢裏。欲借太尉禦香儀從,並金鈴吊掛去賺華州,事畢拜還,於太尉身上並無侵犯。乞太尉鈞鑒。”宿太尉道:“不爭你將了禦香等物去,明日事露,須連累下官。”宋江道:“太尉回京,都推在宋江身上便了。”宿太尉看了那一班人模樣,怎生推托得?隻得應允了。宋江執盞擎杯,設筵拜謝,就把太尉帶來的人穿的衣服都借穿了。於小嘍囉數內,選揀一個俊俏的,剃了髭須,穿了太尉的衣服,扮做宿元景;宋江、吳用扮做客帳司;解珍、解寶、楊雄、石秀扮做虞候;小嘍囉都是紫衫銀帶,執著旌節、旗幡、儀仗、法物,擎抬了禦香、祭禮、金鈴吊掛;花榮、徐寧、朱仝、李應扮做四個衙兵。朱武、陳達、楊春款住太尉並跟隨一應人等,置酒管待。卻叫秦明、呼延灼引一隊人馬,林衝、楊誌引一隊人馬,分作兩路取城。叫武鬆預先去西嶽門下伺候,隻聽號起行事。戴宗先去報知。

話休絮繁。且說一行人等離了山寨,徑到河口下船而行。不去報與華州太守,一徑奔西嶽廟來。戴宗報知,雲台觀觀主並廟裏職事人等直至船邊迎接上岸。香花燈燭,幢幡寶蓋,擺列在前。先請禦香上了香亭,廟裏人夫扛抬了,導引金鈴吊掛前行。觀主拜見了太尉,吳學究道:“太尉一路染病不快,且把轎子來。”左右人等扶策太尉上轎,徑到嶽廟裏官廳內歇下。客帳司吳學究對觀主道:“這是特奉聖旨,齎捧禦香、金鈴吊掛來與聖帝供養,緣何本州官員輕慢,不來迎接?”觀主答道:“已使人去報了,敢是便到。”

說猶未了,本州先使一員推官帶領做公的五七十人,將著酒果來見太尉。原來那扮太尉的小嘍囉,雖然模樣相似,卻言語發放不得,因此隻叫裝做染病,把靠褥圍定在床上坐。推官看了,見來的旌節、門旗、牙仗等物都是東京來的、內府製造出的,如何不信?客帳司假意出入稟複了兩遭,卻引推官入去,遠遠地階下參拜了。那假太尉隻把手指,並不聽得說甚麼。吳用引到麵前,埋怨推官道:“太尉是天子前近幸大臣,不辭千裏之遙,特奉聖旨到此降香,不想於路染病未痊,本州眾官如何不來遠接?”推官答道:“前路官司雖有文書到州,不見近報,因此有失迎迓,不期太尉先到廟裏。本是太守便來,奈緣少華山賊人糾合梁山泊草盜要打城池,每日在彼提防,以此不敢擅離。特差小官先來貢獻酒禮,太守隨後便來參見。”吳學究道:“太尉涓滴不飲,隻叫太守快來商議行禮。”推官隨即教取酒來,與客帳司親隨人把盞了。

吳學究又入去稟一遭,將了鑰匙出來,引著推官去看金鈴吊掛。開了鎖,就香帛袋中取出那禦賜金鈴吊掛來,叫推官看。便把條竹竿叉起看時,果然是製造得無比。但見:

渾金打就,五彩妝成。雙懸瓔絡金鈴,上掛珠璣寶蓋。黃羅密布,中間八爪玉龍盤;紫帶低垂,外壁雙飛金鳳繞。對嵌珊瑚瑪瑙,重圍琥珀珍珠。碧琉璃掩映絳紗燈,紅菡萏參差青翠葉。堪宜金屋瓊樓掛,雅稱瑤台寶殿懸。

這一對金鈴吊掛,乃是東京內府作分作分:作坊。高手匠人做成的,渾是七寶珍珠嵌造,中間點著碗紅紗燈籠。乃是聖帝殿上正中掛的,不是內府降來,民間如何做得?吳用叫推官看了,再收入櫃匣內鎖了。又將出中書省許多公文付與推官:“便叫太守來,商議揀日祭祀。”推官和眾多做公的都見了許多物件文憑,便辭了客帳司,徑回到華州府裏來報賀太守。

卻說宋江暗暗地喝采道:“這廝雖然奸猾,也騙得他眼花心亂了!”此時武鬆已在廟門下了;吳學究又使石秀藏了尖刀,也來廟門下相幫武鬆行事;卻又叫戴宗扮虞候。雲台觀主進獻素齋,一麵教執事人等安排鋪陳嶽廟。宋江閑步看那西嶽廟時,果然是蓋造得好,殿宇非凡,真乃人間天上。怎見得?

金門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懸蝦須織錦櫳簾,列龜背朱紅亮槅。廊廡下磨磚花間縫,殿台邊牆壁搗椒泥。帳設黃羅,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扇開丹鳳,禦榻邊擺玉女金童。堂堂廟貌肅威儀,赫赫神靈常祭享。

宋江來到正殿上拈香再拜,暗暗祈禱已罷,回至官廳前。門人報道:“賀太守來也。”宋江便叫花榮、徐寧、朱仝、李應四個衙兵,各執著器械,分列在兩邊;解珍、解寶、楊雄、戴宗各帶暗器,侍立在左右。

卻說賀太守將帶三百餘人,來到廟前下馬,簇擁入來。假客帳司吳學究、宋江見賀太守帶著三百餘人——都是帶刀公吏人等入來。吳學究喝道:“朝廷太尉在此,閑雜人不許近前!”眾人立住了腳,賀太守獨自進前來拜見太尉。客帳司道:“太尉叫請太守入來廝見。”賀太守入到官廳前,望著假太尉便拜。吳學究道:“太守,你知罪麼?”太守道:“賀某不知太尉到來,伏乞恕罪。”吳學究道:“太尉奉敕到此西嶽降香,如何不來遠接?”太守答道:“不曾有近報到州,有失迎迓。”吳學究喝聲:“拿下!”解珍、解寶弟兄兩個身邊早掣出短刀來,一腳把賀太守踢翻,便割了頭。宋江喝道:“兄弟們動手!”早把那跟來的人三百餘個驚得呆了,正走不動。花榮等一發向前,把那一幹人算子般都倒在地下。有一半搶出廟門下,武鬆、石秀舞刀殺將入來,小嘍囉四下趕殺,三百餘人不剩一個回去。續後到廟裏的,都被張順、李俊殺了。

宋江急叫收了禦香、吊掛下船。都趕到華州時,早見城中兩路火起。一齊殺將人來,先去牢中救了史進、魯智深,就打開庫藏,取了禪杖戒刀,將財帛裝載上車。

一行人離了華州,上船回到少華山上,都來拜見宿太尉,納還了禦香、金鈴吊掛、旌節、門旗、儀仗等物。拜謝了太尉恩相,宋江叫取一盤金銀相送太尉,隨從人等,不分高低都與了金銀。就山寨裏做了個送路筵席,謝承太尉。眾頭領直送下山,到河口交割了一應什物船隻——一些不曾少了,還了來的人等。

宋江謝別了宿太尉,回到少華山上,便與四籌好漢商議收拾山寨錢糧,放火燒了寨柵。一行人等,軍馬糧草,都望梁山泊來。有詩為證:

蚓結蛇蟠合計偕,便驅人馬下山來。

雖然救得花和尚,太守何辜獨被災。

且說宿太尉下船,來到華州城中,已知被梁山泊賊人殺死軍兵人馬,劫了府庫錢糧,城中殺死軍校一百餘人,馬匹盡皆虜去;西嶽廟中又殺了許多人性命。便叫本州推官動文書申達中書省起奏,都做“宋江先在途中劫了禦香、吊掛,因此賺知府到廟,殺害性命”。宿太尉到廟裏焚了禦香,把這金鈴吊掛吩咐與了雲台觀主,星夜急急自回京師,奏知此事。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救了史進、魯智深,帶了少華山四個好漢,仍舊作三隊分俵人馬,向梁山泊來。所過州縣,秋毫無犯。先使戴宗前來上山報知。晁蓋並眾頭領下山迎接宋江等,一同到山寨裏聚義廳上,都相見已罷,一麵做慶喜筵席。次日,史進、朱武、陳達、楊春各以己財做筵宴,拜謝晁、宋二公並眾頭領。過了數日。

話休絮煩。忽一日,有旱地忽律朱貴上山報說:“徐州沛縣芒碭山中,新有一夥強人,聚集著三千人馬。為頭一個先生,姓樊名瑞,綽號混世魔王,能呼風喚雨,用兵如神。手下兩個副將,一個姓項,名充,綽號八臂那吒,能使一麵團牌,牌上插飛刀二十四把,手中仗一條鐵標槍;又有一個姓李名袞,綽號飛天大聖,也使一麵團牌,牌上插標槍二十四根,手中仗一口寶劍。這三個結為兄弟,占住芒碭山,打家劫舍。三個商量了,要來吞並俺梁山泊大寨。小弟聽得說,不得不報。”宋江聽了大怒道:“這賊怎敢如此無禮!我便再下山走一遭。”隻見九紋龍史進便起身道:“小弟等四個初到大寨,無半米之功,情願引本部人馬前去收捕這夥強人。”宋江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