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齊上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著燈燭。宋江向前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平生!卻才眾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吳用上前說道:“昨奉兄長之命,特令吳某親詣門牆,以賣卦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答禮道:“不才無識無能,誤犯虎威,萬死尚輕,何故相戲?”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戲?實慕員外威德,如饑如渴,萬望不棄,為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盧俊義回說:“寧就死亡,實難從命。”吳用道:“來日卻又商議。”當時置備酒食管待。盧俊義無計奈何,隻得飲了幾杯,小嘍囉請去後堂歇了。

次日,宋江殺羊宰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赴席。再三再四謙讓,在中間裏坐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衝撞,幸望寬恕!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麵,宋江情願讓位,休得推卻!”盧俊義答道:“頭領差矣!小可身無罪累,頗有些少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寧死實難聽從。”吳用並眾頭領一個個說,盧俊義越不肯落草。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隻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心。隻是眾弟兄難得員外到此,既然不肯入夥,且請小寨略住數日,卻送還宅。”盧俊義道:“小可在此不妨,隻恐家中知道這般的消息,憂損了老小。”吳用道:“這事容易,先叫李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吳用道:“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麼?”李固應道:“一些兒不少。”宋江叫取兩個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銀齎發當直的,那十個車腳共與他白銀十兩。眾人拜謝。盧俊義吩咐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吩咐娘子不要憂心,我過三五日便回也。”李固隻要脫身,滿口應說:“但不妨事。”辭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隨即便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發送李都管下山便來也。”有詩為證:

梁山人馬太嘍囉,生賺盧公入網羅。

抵死不為非理事,未知終始果如何。

吳用這次起身,已有計了。隻推發送李固,卻先到金沙灘等候。少刻,李固和兩個當直的並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將引五百小嘍囉圍在兩邊,坐在柳陰樹下,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時,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裏壁上。我叫你們知道:壁上二十八個字,每一句包著一個字。‘蘆花蕩裏一扁舟’,包個‘盧’字;‘俊傑那能此地遊’,包個‘俊’字;‘義士手提三尺劍’,包個‘義’字;‘反時須斬逆臣頭’,包個‘反’字。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眾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放你們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來。”李固等隻顧下拜。吳用叫把船送過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正是: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話分兩處,不說李固等歸家。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令色說誘盧俊義。筵會直到二更方散。次日,山寨裏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說道:“感承眾頭領好意相留在下,隻是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識員外。來日宋江梯己梯已:個人的錢財、私房。聊備小酌,對麵論心一會,勿請推卻。”又過了一日。明日宋江請,後日吳用請,大後日公孫勝請。話休絮繁,三十餘個上廳頭領,每日輪一個做筵席。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早過一月有餘。盧俊義尋思又要告別。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爭奈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隻見眾頭領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眾人當敬員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吃,磚兒何厚,瓦兒何薄!”李逵在內大叫道:“我舍著一條性命,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吃我弟兄們筵席!我和你眉尾相結,性命相撲!”吳學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甚是粗鹵!員外休怪。見他眾人薄意,再住幾時。”

不覺又過了四五日,盧俊義堅意要行。隻見神機軍師朱武,將引一般頭領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隻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悔之晚矣!”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終無惡意。’”盧俊義抑眾人不過,隻得又住了幾日。前後卻好三五十日。

自離北京是五月的話,不覺在梁山泊早過了兩個多月。但見金風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節近。盧俊義思量歸期,對宋江訴說。宋江見盧俊義思歸苦切,便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送別。”盧俊義大喜。有詩為證:

一別家山歲月賒,寸心無日不思家。

此身恨不生雙翼,欲借天風過水涯。

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眾頭領,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盤金銀相送。盧俊義推道:“非是盧某說口,金帛錢財家中頗有,但得到北京盤纏足矣。賜與之物,決不敢受。”宋江等眾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不在話下。

不說宋江回寨。隻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店,飛奔入城。尚有一裏多路,隻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藍縷,看著盧俊義納頭便拜。盧俊義抬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燕青:“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裏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過土牆側首,細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後,不過旬日,李固回來對娘子說道:‘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當時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我趕逐出門,將一應衣服盡行奪了,趕出城外。更兼吩咐一應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無人敢著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隻得來城外求乞度日,權在庵內安身。主人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盧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腦後無眼,怎知就裏?主人平昔隻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盧俊義大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般勾當?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倒來反說?我到家中問出虛實,必不和你幹休!”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

奔到城內,徑入家中,隻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隻怕發怒,待歇息定了卻說。”賈氏從屏風後哭將出來。盧俊義說道:“娘子休哭,且說燕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慢慢地卻說。”盧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曆。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吃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吃。方才舉箸,隻聽得前門後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

其時,梁中書正坐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麵,賈氏和李固也跪在側邊。廳上梁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百姓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到來,裏勾外連,要打北京?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賣卦先生來家,口出訛言,煽惑良心,掇賺到梁山泊軟監,過了四個多月,今日幸得脫身歸家,並無歹意。望恩相明鏡!”梁中書喝道:“如何說得過!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現放著你的妻子並李固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主人,既到這裏,招伏了罷。家中壁上現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賈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隻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賈氏道:“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自古丈夫造反,妻子不首。不奈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隻吃得有數的官司。”

李固上下都使了錢。張孔目廳上稟說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的是。”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由分說,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歎曰:“是我命中合當橫死,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下取了招狀,討一麵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裏監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見。

當日推入牢門,吃了三十殺威棒,押到亭心內,跪在麵前。獄子炕上坐著那個兩院押牢節級、帶管劊子,把手指道:“你認的我麼?”盧俊義看了,不敢則聲。那人是誰?有詩為證:

兩院押牢稱蔡福,堂堂儀表氣淩雲。

腰間緊係青鸞帶,頭上高懸墊角巾。

行刑問事人傾膽,使索施枷鬼斷魂。

滿郡誇稱鐵臂膊,殺人到處顯精神。

這兩院押獄兼充行刑劊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為他手段高強,人呼他為鐵臂膊。旁邊立著一個嫡親兄弟,姓蔡名慶。亦有詩為證:

押獄叢中稱蔡慶,眉濃眼大性剛強。

茜紅衫上描嫚鳥敕,茶褐衣中繡木香。

曲曲領沿深染皂,飄飄博帶淺塗黃。

金環燦爛頭巾小,一朵花枝插鬢旁。

這個小押獄蔡慶,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那人拄著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邊。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裏,我家去走一遭便來。”蔡慶把盧俊義自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隻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手裏提個飯罐,麵帶憂容。蔡福認得是浪子燕青。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什麼?”燕青跪在地下,擎著兩行珠淚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人的主人盧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說罷,淚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燕青拜謝了,自進牢裏去送飯。

蔡福轉過州橋來,隻見一個茶博士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專等節級說話。”蔡福來到樓上看時,卻是主管李固。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裏。今夜晚間,隻要光前絕後光前絕後:這裏指把人暗殺了,幹幹淨淨,不留痕跡。。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吃不得這等官司!”李固道:“隻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蔡福道:“李固,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隻值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倒地:結果、收拾。他,不是我詐你,隻把五百兩金子與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這裏,便都送與節級,隻要今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裏,卻才進門,隻見一人揭起蘆簾,隨即入來。那人叫聲:“蔡節級相見。”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分標致。有詩為證:

身穿鴉翅青團領,腰係羊脂玉鬧妝。

頭帶栟羲鳥冠一具,足躡珍珠履一雙。

規行矩步端詳士,目秀眉清年少郎。

禮賢好客為柴進,四海馳名小孟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