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禮,便問道:“官人高姓?有何說話?”那人道:“可借裏麵說話。”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裏,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的便是。隻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汙吏、淫婦奸夫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裏。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如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蔡福聽罷,嚇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得。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出門喚過從人,取出黃金一包,遞與蔡福手裏,唱個喏便走。外麵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擺撥:擺布。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了一遍。蔡慶道:“哥哥平生最會決斷,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俺們幹的事便了也。”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息與他。”蔡福、蔡慶兩個商議定了,暗地裏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已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並。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有人吩咐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麵使用,囑咐下來,我這裏何難?”李固隨即又央人去上麵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托。梁中書道:“這是押牢節級的勾當,難道叫我下手?過一兩日,叫他自死。”兩下裏廝推。

張孔目已得了金子,隻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裏又打關節,叫及早發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跡。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扶同詿誤:扶,並四指的寬度;詿誤,貽誤。意為每個人伸出四指,雖同為一扶,但因個體的差異,還是有所區別的。若以為凡一扶的尺寸都相等,則會產生誤斷。,難問真犯。脊杖四十,刺配三千裏。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隨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

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衝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衝,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當下董超、薛霸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裏,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有詩為證:

賈氏奸淫最不才,忍將夫主栘刑災。

若非柴進行金諜,俊義安能配出來?

且說李固得知,隻叫得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董超、薛霸到得那裏酒店內,李固接著,請至閣兒裏坐下,一麵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不相瞞上下:盧員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又沒一文,叫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得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綻大銀,權為壓手。多隻兩程,少無數裏,就便的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叫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隻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裏,我自理會。”董超、薛霸兩兩相覷,沉吟了半晌,見了兩個大銀,如何不起貪心?董超道:“隻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也是個好男子,我們也把這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疼痛,容在明日上路。”薛霸罵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晦氣,撞著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裏有餘,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叫我們如何布擺?”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覷則個。”董超罵道:“你這財主們,閑常一毛不拔,今日天開眼,報應得快!你不要怨悵,我們相幫你走。”盧俊義忍氣吞聲,隻得走動。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掛在盧員外枷頭上。況是囚人,無計奈何;那堪又值晚秋天氣,紛紛黃葉墜,對對塞鴻飛,心懷四海三江悶,腹隱千辛萬苦愁。憂悶之中,隻聽得橫笛之聲。俊義吟詩一首:

誰家玉笛弄秋清,撩亂無端惱客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幹吹出斷腸聲。

兩個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裏,前麵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歇。舊時客店,但見公人監押囚徒來歇,不敢要房錢。當時小二哥引到後麵房裏,安放了包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裏倒來扶侍罪人?你若要飯吃,快去燒火!”盧俊義隻得帶著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討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灶前燒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財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草柴火把又濕,叉燒不著,一齊火了。甫能盡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訥訥地罵。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盧俊義並不敢討吃。兩個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吃了。薛霸又不住聲罵了一回。

吃了晚飯,又叫盧俊義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去房裏坐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方才脫得草鞋,被薛霸扯兩條腿納在滾湯裏,大痛難禁。薛霸道:“老爺伏侍你,顛倒做嘴臉!”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將盧員外鎖在房門背後聲喚。到四更,兩個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吃了出門,收拾了包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潦漿泡,點地不得。尋那舊草鞋,又不見了。董超道:“我把一雙新草鞋與你。”——卻是夾麻皮做的,穿上都打破了腳,出不得門。當日秋雨紛紛,路上又滑,盧俊義一步一踢,薛霸拿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

離了村店,約行了十餘裏,到一座大林。盧俊義道:“小人其實捱不動了,可憐見權歇一歇!”兩個公人帶入林子來。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裏睡一睡,隻怕你走了。”盧俊義道:“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腰間解下麻索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鬆樹上隻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薛霸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來撞著,咳嗽為號。”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個。”薛霸道: “你放心去看著外麵。”說罷,拿起水火棍,看著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家主管李固,叫我們路上結果你,便到沙門島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了。你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盧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

薛霸兩隻手拿起水火棍,望著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董超在外麵,隻聽得一聲撲地響,慌忙走入林子裏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薛霸倒仰臥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跤?”仰著臉四下裏看時,不見動靜。隻見薛霸口裏出血,心窩裏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杆。卻待要叫,隻見東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聽得叫聲:“著!”撒手響處,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斷繩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開眼看時,認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麼?”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廝兩個,見他把主人監在使臣房裏,又見李固請去說話。小乙疑猜這廝們要害主人,連夜直跟出城來。主人在村店裏被他作賤,小乙伏在外頭壁子縫裏都張得見。本要跳過來殺公人,卻被店內人多,不敢下手。比及五更裏起來,小乙先在這裏等候,想這廝們必來這林子裏下手。被我兩弩箭,結果了他兩個。主人見麼?”這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發百中。但見:

弩樁勁裁烏木,山根對嵌紅牙。撥手輕襯水晶,弦索半抽金錢。背纏錦袋,彎彎如秋月未圓;穩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飛迸。綠槐影裏,嬌鶯膽戰心驚;翠柳陰中,野鵲魂飛魄散。好手人中稱好手,紅心裏麵奪紅心。

盧俊義道:“雖是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了。待走那裏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盧俊義道:“隻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遲,我背著主人去。”便去公人身邊搜出銀兩,帶著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邊行。走不到十數裏,早馱不動。見一個小小村店,入到裏麵,尋房安下。買些酒肉,權且充饑。兩個暫時安歇這裏。

卻說過往人看見林子裏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與裏正得知,卻來大名府裏首告。隨即差官下來檢驗,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複梁中書,著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弩箭,眼見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緝,一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個模樣,曉諭遠近村坊道店、市鎮人家,挨捕捉拿。

卻說盧俊義正在村店房中將息杖瘡,又走不動,隻得在那裏且住。店小二聽得有殺人公事,村坊裏排頭說來,畫兩個模樣。小二見了,連忙去報本處社長:“我店裏有兩個人,好生腳叉腳叉:奇怪、蹊蹺、可疑。,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報做公的去了。

卻說燕青為無下飯,拿了弩子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吃。卻待回來,隻聽得滿村裏發喊。燕青躲在樹林裏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槍刀圍定,把盧俊義縛在車子上,推將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救時,又無軍器,隻叫得苦。尋思道:“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當時取路。

行了半夜,肚裏又饑,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岡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就林子裏睡到天明。心中憂悶,隻聽得樹枝上喜雀咶咶噪噪,尋思道: “若是射得下來,村坊人家討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饑。”走出林子外,抬頭看時,那喜雀朝著燕青噪。燕青輕輕取出弩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隻有這一枝箭了!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處靈雀墜空;若是主人命運合休,箭到靈雀飛去。”搭上箭,叫聲:“如意不要誤我!”弩子響處,正中喜雀後尾,帶了那枝箭,直飛下岡子去。燕青大踏步趕下岡子去,不見了喜雀。正尋之間,隻見兩個人從前麵走來。怎生打扮?但見:

前頭的,帶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金裹銀環,上穿香皂羅衫,腰係銷金搭膊。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後麵的,白範陽遮塵笠子,茶褐攢線袖衫,腰係緋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條短棒,挎口腰刀。

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廝拍。燕青轉回身看了這兩個,尋思道:“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兩個,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揣了弩弓,抽身回來。這兩個低著頭,隻顧走,燕青趕上,把後麵帶氈笠兒的後心一拳,撲地打倒。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麵的,反被那漢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麵那漢子爬將起來,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麵門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漢!我死不妨,看誰為主人報信?”那漢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問道:“你這廝報什麼音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那前麵的好漢,把燕青手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繡,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家什麼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說了,叫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便道:“我正是盧員外家浪子燕青。今要上梁山泊報信,叫宋公明救我主人則個。”二人見說,嗬嗬大笑,說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得我兩個麼?”——穿皂的不是別人,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後麵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