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雄道:“我兩個今奉哥哥將令,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消息。”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燕青上山寨報知哥哥,別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便來回報。”石秀道:“最好。”便把包裹與燕青背了,跟著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

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事備細說了一遍。宋江大驚,便會眾頭領商議良策。

且說石秀隻帶自己隨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歎,個個傷情。石秀心疑,來到市心裏,隻見人家閉戶關門。石秀問市戶人家時,隻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等地:當地。財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回來,倒吃了一場屈官司,迭配去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上壞了兩個公人,昨夜拿來,今日午時三刻解來這裏市曹上斬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聽罷,走來市曹上看時,十字路口是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了。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隻是獨自酌杯?”石秀睜著怪眼,說道:“大碗酒大塊肉隻顧賣來,問什麼鳥!”酒保倒吃了一驚。打兩角酒,切一大盤牛肉,將來隻顧吃。石秀大碗吃了一回。坐不多時,隻聽得樓下街上熱鬧。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隻見家家閉戶,鋪鋪關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錢,別處去回避。”石秀道:“我怕什麼鳥!你快走下去,莫要討老爺打!”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不多時,隻見街上鑼鼓喧天價來。但見:

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皂纛旗招展如雲,柳葉槍交加似雪。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後隨。押牢節級猙獰,仗刃公人猛勇。高頭馬上,監斬官勝似活閻羅;刀劍林中,掌法吏猶如追命鬼。可憐十字街心裏,要殺含冤負屈人。

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後擁,把盧俊義押到樓前跪下。鐵臂膊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慶扶著枷梢,說道:“盧員外,你自精細看:不是我弟兄兩個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麵五聖堂裏,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你可一魂去那裏領受。”說罷,人叢裏一聲叫道:“午時三刻到了!”一邊開枷。蔡慶早拿住了頭,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當案孔目高聲讀罷犯由牌,眾人齊和一聲。樓上石秀隻就那一聲和裏,掣著腰刀在手,應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走。石秀從樓上跳將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殺翻十數個。一隻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更兼盧員外驚得呆了,越走不動。

梁中書聽得報來,大驚,便點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四門關上;差前後做公的,合將攏來。快馬強兵,怎出高城峻壘?且看石秀、盧俊義走向那裏出去?正是:

分開陸地無牙爪,飛上青天欠羽毛。

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下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十三回宋江兵打北京城關勝議取梁山泊第六十三回宋江兵打北京城關勝議取梁山泊第 六 十 三 回宋江兵打北京城關勝議取梁山泊詩曰:

北京留守多雄偉,四麵高城崛然起。

西風颯颯駿馬鳴,此日冤囚當受死。

俊義之冤誰雪洗,時刻便為刀下鬼。

綸綸戈劍亂如麻,後擁前遮集如蟻。

英雄忿怒舉青鋒,翻身直下如飛龍。

步兵騎士悉奔走,凜凜殺氣生寒風。

六街三市盡回首,屍橫骸臥如豬狗。

可憐力寡難抵當,將身就縛如摧朽。

他時奮出囹圄中,膽氣英英大如鬥。

話說當時石秀和盧俊義兩個在城內走投沒路,四下裏人馬合來,眾做公的把撓鉤搭住,套索絆翻。可憐悍勇英雄,方信寡不敵眾。兩個當下盡被捉了,解到梁中書麵前,叫:“押過劫法場的賊來!”石秀押在廳下,睜圓怪眼,高聲大罵:“你這敗壞國家害百姓的賊!我聽著哥哥將令,早晚便引軍來,打你城子,踏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叫老爺來和你們說知!”石秀在廳前千賊萬賊價罵,廳上眾人都唬呆了。梁中書聽了,沉吟半晌,叫取大枷來,且把二人枷了,監放死囚牢裏。吩咐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蔡福要結識梁山泊好漢,把他兩個做一處牢裏關著,每日好酒好肉,與他兩個吃。因此不曾吃苦,倒將養得好了。

卻說梁中書喚本州新任王太守,當廳發落。就城中計點被傷人數,殺死的有七八十個,跌傷頭麵、磕損皮膚、撞折腿腳者,不計其數。報名在官,梁中書支給官錢,醫治、燒化了當。

次日,城裏城外報說將來,收得梁山泊沒頭帖子數十張,不敢隱瞞,隻得呈上。梁中書看了,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帖上寫道:

梁山泊義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

今為大宋朝濫官當道,汙吏專權,毆死良民,塗炭萬姓。北京盧俊義,乃豪傑之士。今者啟請上山,一同替天行道。特令石秀先來報知,不期俱被擒捉。如是存得二人性命,獻出淫婦奸夫,吾無侵擾;倘若誤傷羽翼,屈壞股肱,拔寨興兵,同心雪恨。大兵到處,玉石俱焚。天地鹹扶,鬼神共佑。剿除奸詐,殄滅愚頑。談笑入城,並無輕恕。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好義良民,清慎官吏,切勿驚惶,各安職業。諭眾知悉。

當時梁中書看了沒頭告示,便喚王太守到來商議: “此事如何剖決?”王太守是個善懦之人,聽得說了這話,便稟梁中書道:“梁山泊這一夥,朝廷幾次尚且收捕他不得,何況我這裏一城之處?倘若這亡命之徒引兵到來,朝廷救兵不迭,那時悔之晚矣!若論小官愚意,且姑存此二人性命,一麵寫表申奏朝廷,二乃奉書呈上蔡太師恩相知道,三者可叫本處軍馬出城下寨,提備不虞。如此可保北京無事,軍民不傷。若將這兩個一時殺壞,誠恐寇兵臨城,一者無兵解救,二者朝廷見怪,三乃百姓驚慌,城中擾亂,深為未便。”梁中書聽了道:“知府言之極當。”先喚押牢節級蔡福來發放道:“這兩個賊徒,非同小可。你若是拘束得緊,誠恐喪命;若叫你寬鬆,又怕他走了。你弟兄兩個,早早晚晚,可緊可慢,在意堅固管候發落,休得時刻怠慢。”蔡福聽了,心中暗喜,“如此發放,正中下懷。”領了鈞旨,自去牢中安慰他兩個。不在話下。

隻說梁中書便喚兵馬都監大刀聞達、天王李成兩個,都到廳前商議。梁中書備說梁山泊沒頭告示、王太守所言之事。兩個都監聽罷,李成便道:“量這夥草寇,如何敢擅離巢穴?相公何必有勞神思?李某不才,食祿多矣,無功報德,願施犬馬之勞,統領軍卒,離城下寨。草寇不來,別作商議;如若那夥強寇年衰命盡,擅離巢穴,領眾前來,不是小將誇口大言,定令此賊片甲不回!上報國家俸祿之恩,下伸平生所學之誌,肝膽塗地,並無異心!”梁中書聽了大喜,隨即取金花繡段賞勞二將。兩個辭謝,別了梁中書,各回營寨安歇。

次日,李成升帳,喚大小官軍上帳商議。旁邊走過一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姓索名超,綽號急先鋒,慣使兩把金蘸斧。李成傳令道:“宋江草寇,早晚臨城,要來打俺北京。你可點本部軍兵,離城三十五裏下寨。我隨後卻領軍來。”索超得了將令,次日點起本部軍兵,至三十五裏——地名飛虎峪——靠山下了寨柵。次日,李成引領正、偏將,離城二十五裏——地名槐樹坡——下了寨柵。周圍密布槍刀,四下深藏鹿角,三麵掘下陷坑。眾軍磨拳擦掌,諸將協力同心,隻等梁山泊軍馬到來,便要建功。有詩為證:

金鼓喧天大寨中,人如貔虎馬如龍。

一心忠赤無餘事,隻要當朝建大功。

話分兩頭。原來這沒頭帖子,卻是神行太保戴宗打聽得盧員外、石秀都被擒捉,因此虛寫告示,向沒人處撇下,及橋梁道路上貼放,隻要保全盧俊義、石秀二人性命。回到梁山泊寨內,把上項事備細與眾頭領說知。宋江聽罷大驚,就忠義堂上打鼓集眾。大小頭領各依次序而坐。宋江開話對吳學究道:“當初軍師好意啟請盧員外上山來聚義,今日不想卻叫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當用何計可救?”吳用道:“兄長放心。小生不才,願獻一計,乘此機會就取北京錢糧,以供山寨之用。明日是個吉辰,請兄長分一半頭領把守山寨,其餘盡隨我等去打城池。”宋江道:“軍師之言極當。”便喚鐵麵孔目裴宣派撥大小軍兵來日起程。

黑旋風李逵便道:“我這兩把大斧,多時不曾發市。聽得打州劫縣,他也在廳邊歡喜。哥哥撥與我五百小嘍囉,搶到北京,把梁中書砍做肉泥,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屍萬段,救取盧員外、石秀二人性命,是我心願。”宋江道:“兄弟雖然勇猛,這北京非比別處州府;且梁中書又是蔡太師女婿,更兼手下有李成、聞達,都是萬夫不當之勇,不可輕敵。”李逵大叫道:“哥哥這般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且看兄弟去如何,若還輸了,誓不回山!”吳用道:“既然你要去,便叫做先鋒,點與五百好漢相隨,就充頭陣,來日下山。”

當晚宋江和吳用商議,撥定了人數。裴宣寫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撥次施行,不得時刻有誤。”此時秋末冬初天氣,征夫容易披掛,戰馬易得肥滿。軍卒久不臨陣,皆生戰鬥之心;各恨不平,盡想報仇之念。得蒙差遣,歡天喜地,收拾槍刀,拴束鞍馬,磨拳擦掌,時刻下山。第一撥,當先哨路黑旋風李逵,部領小嘍囉五百。第二撥,兩頭蛇解珍、雙尾蠍解寶、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部領小嘍囉一千。第三撥,女頭領一丈青扈三娘,副將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部領小嘍囉一千。第四撥,撲天雕李應,副將九紋龍史進、小尉遲孫新,部領小嘍囉一千。中軍主將都頭領宋江,軍師吳用。簇帳頭領四員,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病尉遲孫立、鎮三山黃信。前軍頭領霹靂火秦明,副將百勝將韓滔、天目將彭王巳後軍頭領豹子頭林衝,副將鐵笛仙馬麟、火眼狻猊鄧飛。左軍頭領雙鞭將呼延灼,副將摩雲金翅歐鵬、錦毛虎燕順。右軍頭領小李廣花榮,副將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並帶炮手轟天雷淩振。接應糧草頭領一員,神行太保戴宗。軍兵分撥已定,平明,各頭領依次而行,當日進發,隻留下副軍師公孫勝並劉唐、朱仝、穆弘四個頭領,統領馬步軍兵守把山寨三關。水寨中自有李俊等守把,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石秀無端鬧法場,圜扉枷杻苦遭殃。

梁山大舉鷹揚旅,水陸橫行孰敢當。

卻說索超正在飛虎峪寨中坐地,隻見流星報馬前來報說:“宋江軍馬大小人兵不計其數,離寨約有二三十裏,將近到來。”索超聽得,飛報李成。槐樹坡寨內李成聽了,一麵報馬入城,一麵自備了戰馬,直到前寨。索超接著,說了備細。

次日,五更造飯,平明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列成陣勢,擺開一萬五千人馬。李成、索超全副披掛,門旗下勒住戰馬。平東一望,遠遠地塵土起處,約有五百餘人,飛奔前來。李成鞭梢一指,軍健腳踏硬弩,手拽強弓。梁山泊好漢在庾家疃一字兒擺成陣勢。隻見:

人人都帶茜紅巾,個個齊穿緋衲襖。鷺鷥腿緊係腳繃,虎狼腰牢拴裹肚。三股叉直迸寒光,四棱簡橫拖冷霧。柳葉槍、火尖槍,密密如麻;青銅刀、偃月刀,紛紛似雪。滿地紅旗飄火焰,半空赤幟耀霞光。

東陣上,隻見一員好漢當前出馬——乃是黑旋風李逵,手搦雙斧,睜圓怪眼,咬碎鋼牙,高聲大叫:“認得梁山泊好漢黑旋風麼!”李成在馬上看了,與索超大笑道:“每日隻說梁山泊好漢,原來隻是這等醃臢草寇,何足為道!先鋒,你看麼,何不先捉此賊?”索超笑道:“割雞焉用牛刀!自有戰將建功,不必主將掛念。”言未絕,索超馬後一員首將,姓王名定,手撚長槍,引領部下一百馬軍,飛奔衝將過來。李逵膽勇過人,雖是帶甲遮護,怎當軍馬一衝,當時四下奔走,索超引軍直趕過庾家疃來。隻見山坡背後鑼鼓喧天,早撞出兩彪軍馬。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寶,各領五百小嘍囉,衝殺將來。索超見他有接應軍馬,方才吃驚,不來追趕,勒馬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