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偶爾患瘡痍,張順江東去請醫。
煙水蘆花深夜後,圖財致命更堪悲。
卻說張順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時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斷索子,赴水過南岸時,見樹林中隱隱有燈光來。張順扒上岸,水淥淥地轉入林子裏看時,卻是一個村酒店半夜裏起來醡酒,破壁縫透出燈光。張順叫開門時,見個老丈,納頭便拜。老兒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麼?”張順道:“實不相瞞老丈,小人來建康幹事,晚了,隔江覓船,不想撞著兩個歹人,把小子應有衣服金銀盡都劫了,攛落江中。小人卻會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則個。”老丈見說,領張順入後屋下,把個衲頭衲頭:布塊拚縫成的衣服。與他替下濕衣服來烘,燙些熱酒與他吃。老丈道:“漢子,你姓甚麼?山東人來這裏幹何事?”張順道:“小人姓張,建康府安太醫是我弟兄,特來探望他。”老丈道:“你從山東來,曾經梁山泊過?”張順道:“正從那裏經過。”老丈道:“他山上宋頭領不劫來往客人,又不殺害人性命,隻是替天行道。”張順道:“宋頭領專以忠義為主,不害良民,隻怪濫官汙吏。”老丈道:“老漢聽得說:宋江這夥端的仁義,隻是救貧濟老,那裏似我這裏草賊?若得他來這裏,百姓都快活,不吃這夥濫汙官吏薅惱。”張順聽罷道:“公公不要吃驚,小人便是浪裏白條張順。因為俺哥哥宋公明害發背瘡,教我將一百兩黃金來請安道全。誰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這兩個賊男女縛了雙手,攛下江裏。被我咬斷繩索;到得這裏。”老丈道:“你既是那裏好漢,我叫兒子出來和你相見。”
不多時,後麵走出一個後生來,看著張順便拜道:“小人久聞哥哥大名,隻是無緣不曾拜識。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為走跳得快,人都喚小人做活閃婆王定六。平生隻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師,不得傳受,權在江邊賣酒度日。卻才哥哥被兩個劫了的,小人都認得:一個是截江鬼張旺,那一個瘦後生卻是華亭縣人,喚做油裏鰍孫三。這兩個男女,如常在這江裏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幾日,等這廝來吃酒,我與哥哥報仇。”張順道:“感承兄弟好意。我為兄長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裏。隻等天明便入城去,請了安太醫回來相會。”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與張順換了,連忙置酒相待,不在話下。
次日,天晴雪消,把十數兩銀子與張順,且叫入建康府來。張順進得城中,徑到槐橋下,看見安道全正在門前貨藥。張順進得門,看著安道全納頭便拜。古人有首詩,單題安道全好處。道是:
肘後良方有百篇,金針玉刃得師傳。
重生扁鵲應難比,萬裏傳名安道全。
這安道全祖傳內科外科盡皆醫得,以此遠方馳名。當時看了張順,便問道:“兄弟,多年不見,甚風吹得到此?”張順隨至裏麵,把這鬧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訴了,後說: “宋江現患背瘡,特地來請神醫。”揚子江中險些兒送了性命,都實訴了。安道全道:“若論宋公明,天下義士,去走一遭最好;隻是拙婦亡過,家中別無親人,離遠不得,以此難出。”張順苦苦求告:“若是兄長推卻不去,張順也難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議。”張順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應允。
原來這安道全卻和建康府一個煙花娼妓,喚做李巧奴,如常往來。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麗,安道全以此眷顧她,有詩為證:
蕙質溫柔更老成,玉壺明月逼人清。
步搖寶髻尋春去,露濕淩波帶月行。
丹臉笑回花萼麗,朱弦歌罷彩雲停。
願教心地常相憶,莫學章台贈柳情。
當晚就帶張順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張順做叔叔。三杯五盞,酒至半酣,安道全對巧奴說道:“我今晚就你這裏宿歇,明日早和這兄弟去山東地麵走一遭。多則是一個月,少是二十餘日,便回來望你。”那李巧奴道:“我卻不要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門!”安道全道:“我藥囊都已收拾了,隻要動身,明日便去。你且寬心,我便去也,又不擔擱。”李巧奴撒嬌撒癡,倒在安道全懷裏說道:“你若還不依我,去了,我隻咒得你肉片片兒飛!”張順聽了這話,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這婆娘。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攙去巧奴房裏,睡在床上。巧奴卻來發付張順道:“你自歸去,我家又沒睡處。”張順道:“隻待哥哥酒醒同去。”以此發遣他不動,隻得安他在門首小房裏歇。
張順心中憂煎,那裏睡得著?初更時分,有人敲門,張順在壁縫裏張時,隻見一個人閃將入來,便與虔婆說話。那婆子問道:“你許多時不來,卻在那裏?今晚太醫醉倒在房裏,卻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兩金子,送與姐姐打些釵環。老娘怎地做個方便,叫她和我廝會則個。”虔婆道:“你隻在我房裏,我叫女兒來。”張順在燈影下張時,卻見是截江鬼張旺。原來這廝但是江中尋得些財,便來他家使。張順見了,按不住火起。再細聽時,隻見虔婆安排酒食在房裏,叫巧奴相伴張旺。張順本待要搶入去,卻又怕弄壞了事,走了這賊。約莫三更時候,廚下兩個使喚的也醉了。虔婆東倒西歪,卻在燈前打醉眼子打醉眼子:打瞌睡。。張順悄悄開了房門,踅到廚下,見一把廚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這虔婆倒在側首板凳上。張順走將入來,拿起廚刀,先殺了虔婆。要殺使喚的時,原來廚刀不甚快,砍了一個人,刀口早卷了。那兩個正待要叫,卻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邊,綽起來,一斧一個砍殺了。房中婆娘聽得,慌忙開門,正迎著張順,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張旺燈影下見砍翻婆娘,推開後窗,跳牆走了。張順懊惱無極,隨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寫道:“殺人者,安道全也。”連寫數十處。捱到五更將明,隻聽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張順道:“哥哥不要則聲!我叫你看兩個人。”安道全起來,看見四個死屍,嚇得渾身麻木,顫做一團。張順道:“哥哥,你見壁上寫的麼?”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張順道:“隻有兩條路從你行:若是聲張起來,我自走了,哥哥卻用去償命;若還你要沒事,家中取了藥囊,連夜徑上梁山泊救我哥哥。這兩件隨你行。”安道全道:“兄弟忒這般短命見識!”有詩為證:
久戀煙花不肯休,臨行留滯更綢繆。
鐵心張順無情甚,白刃橫飛血漫流。
到天明,張順卷了盤纏同安道全回家,敲開門,取了藥囊出城來,徑到王定六酒店裏。王定六接著,說道:“昨日張旺從這裏過,可惜不遇見哥哥。”張順道:“我自要幹大事,那裏且報小仇?”說言未了,王定六報道:“張旺那廝來也!”張順道:“且不要驚他,看他投那裏去。”隻見張旺去灘頭看船。王定六叫道:“張大哥,你留船來載我兩個親眷過去。”張旺道:“要趁船快來。”王定六報與張順。張順道:“安兄,你可借衣服與小弟穿,小弟衣裳卻換與兄長穿了,才去趁船。”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張順道:“自有主張,兄長莫問。”安道全脫下衣服與張順換穿了。
張順戴上頭巾,遮塵暖笠影身。王定六背了藥囊。走到船邊。張旺攏船傍岸,三個人上船。張順爬入後梢,揭起艎板看時,板刀尚在。張順拿了,再入船艙裏。張旺把船搖開,咿啞之聲,直到江心裏麵。張順脫去上蓋,叫一聲:“梢公快來,你看船艙裏漏入水來!”張旺不知中計,把頭鑽入艙裏來,被張順肐岶地揪住,喝一聲:“強賊!認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麼?”張旺看了,則聲不得。張順喝道:“你這廝謀了我一百兩黃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個瘦後生那裏去了?”張旺道:“好漢,小人得了財,無心分與他,恐他爭論,被我殺死攛人江裏去了。”張順道:“你認得我麼?張旺道:“不識得好漢,隻求饒了小人一命。”張順喝道:“我生在潯陽江邊,長在小孤山下,作賣魚牙子,誰不認得!隻因鬧了江州,上梁山泊隨從宋公明,縱橫天下,誰不懼我!你這廝漏我下船,縛住雙手,攛下江心。不是我會識水時,卻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見,饒你不得!”就勢隻一拖,提在船艙中,把手腳四馬攢蹄,捆縛做一塊,看看那揚子大江,直攛下去,“也免了你一刀!”張旺性命,眼見得黃昏做鬼。有詩為證:
盜金昔日沉張順,今日何期向水攛。
終須一命還一命,天道昭昭冤報冤。
這張順將船戶賊人張旺捆縛,沉下水去。王定六看了,十分歎息。三人棹船到岸。張順對王定六道:“賢弟恩義,生死難忘!你若不棄,便可同父親收拾起酒店,趕上梁山泊來,一同歸順大義。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說罷分別,張順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王定六作辭二人,複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趕來。
且說張順與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藥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個文墨的人,士大夫出身,不會走路,行不得三十餘裏,早走不動。張順請入村店,買酒相待。正吃之間,隻見外麵一個客人走到麵前,叫聲:“兄弟,如何這般遲誤?”張順看時,卻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趕來。張順慌忙叫與安道全相見了,便問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如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不久臨危。”張順聞言,淚如雨下。安道全問道:“皮肉血色如何?”戴宗答道:“肌膚憔悴,終夜叫喚,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難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體得知疼痛,便可醫治。隻怕誤了日期。”戴宗道:“這個容易。”取兩個甲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藥囊,吩咐張順:“你自慢來,我同太醫前去。”兩個離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有詩為證:
將軍發背少寧安,千裏迎醫道路難。
四腿俱粘雙甲馬,星馳電逐奔梁山。
當下且說這張順在本處村店裏,一連安歇了兩三日。隻見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親果然過來。張順接見,心中大喜,說道:“我專在此等你。”王定六問道:“安太醫何在?”張順道:“神行太保戴宗接來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卻和張順並父親一同起身投梁山泊來。
且說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行法,連夜趕到梁山泊,並不困倦。寨中大小頭領接著,引到宋江臥榻內。就床上看時,口內一絲兩氣。安道全先診了脈息,說道:“眾頭領休慌。脈體無事,身軀雖見沉重,大體不妨。不是安某說口,隻十日之間,便要複舊。”眾人見說,一齊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氣,然後用藥——外使敷貼之餌,內用長托之劑。五日之間,漸漸皮膚紅白,肉體滋潤,飲食漸進。不過十日,雖然瘡口未完,飲食複舊。隻見張順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見宋江並眾頭領,訴說江中被劫,水上報冤之事。眾皆稱歎:“險不誤了兄長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與吳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盧員外、石秀。安道全諫道:“將軍瘡口未完,不可輕動,動則急難痊可。”吳用道:“不勞兄長掛心,隻顧自己將息,調理元陽真氣。吳用雖然不才,隻就目今春初時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盧員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婦奸夫。不知兄長意下如何?”宋江道:“若得軍師如此扶持,宋江雖死瞑目!”
吳用便就忠義堂上傳令。言不過數句,話不盡一席,有分教:北京城內,變成火窟槍林;大名府中,翻作屍山血海。正是:
談笑鬼神皆喪膽,指揮豪傑盡傾心。
畢竟軍師吳用設出什麼計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