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光如晝。黃昏時候,披掛已了,馬摘鸞鈴,人披軟戰,軍卒銜枚疾走。一齊乘馬,呼延灼當先引路,眾人跟著。轉過山徑,約行了半個更次,前麵撞見三五十個伏路小軍,低聲問道:“來的不是呼將軍麼?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呼延灼喝道:“休言語,隨在我馬後走。”呼延灼縱馬先行,關勝乘馬在後。又轉過一層山嘴,隻見呼延灼把槍尖一指,遠遠地一碗紅燈。關勝勒住馬問道:“有紅燈處是那裏?”呼延灼道:“那裏便是宋公明中軍。”急催動人馬。將近紅燈,忽聽得一聲炮響,眾軍跟定關勝,殺奔前來。到紅燈之下看時,不見一個。便喚呼延灼時,亦不見了。關勝大驚,知道中計,慌忙回馬。聽得四邊山上,一齊鼓響鑼鳴。正是慌不擇路,眾軍各自逃生。關勝連忙回馬時,隻剩得數騎馬軍跟著。轉出山嘴,又聽得樹林邊腦後一聲炮響,四下裏撓鉤齊出,把關勝拖下雕鞍,奪了刀馬,卸去衣甲,前推後擁,拿投大寨裏來。
卻說林衝、花榮自引一枝軍馬截住郝思文,分頭廝殺。月光之下,遙見郝思文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千丈淩雲豪氣,一團筋骨精神。橫槍躍馬蕩征塵,四海英雄難近。身著戰袍錦繡,七星甲掛龍鱗。天丁元是郝思文,飛馬當前出陣。
林衝大喝道:“你主將關勝中計被擒,你這無名小將,何不下馬受縛!”郝思文大怒,直取林衝。二馬相交,鬥無數合,花榮挺槍助戰。郝思文勢力不加,回馬便走,肋後撞出個女將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紅綿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馬來。步軍向前一齊捉住,解投大寨。
話分兩處。這邊秦明、孫立自引一支軍馬去捉宣讚,當路正逢此人。醜郡馬宣讚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卷縮短黃須發,凹兜黑墨容顏。睜開怪眼似雙環,鼻孔朝天仰見。手內鋼刀耀雪,護身鎧甲連環。海騮赤馬錦鞍韉,郡馬英雄宣讚。
當下宣讚出馬,大罵:“草賊匹夫!擋我者死,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躍馬揮狼牙棍,直取宣讚。二馬相交,約鬥數合,孫立側首過來。宣讚慌張,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馬來。三軍齊喊一聲,向前捉住。再有撲天雕李應引領大小軍兵,搶奔關勝寨內來,先救了張橫、阮小七並被擒水軍人等,奪去一應糧草馬匹,卻去招安四下敗殘人馬。
天曉,宋江會眾上山。此時東方漸明,忠義堂上分開坐次,早把關勝、宣讚、郝思文分頭解來。宋江見了,慌忙下堂,喝退軍卒,親解其縛,把關勝扶在正中交椅上,納頭便拜,叩首伏罪,說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關勝連忙答禮,閉口無言,手足無措。呼延灼亦向前來伏罪道:“小可既蒙將令,不敢不依,萬望將軍寬恕虛誑之罪。”關勝看了一班頭領,義氣深重,回顧與宣讚、郝思文道:“我們被擒在此,所事若何?”二人答道:“並聽將令。”關勝道:“無麵還京,俺三人願早賜一死。”宋江道:“何故發此言?將軍倘蒙不棄微賤,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隻今便送回京。”關勝道:“人稱忠義宋公明,話不虛傳。今日我等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願在帳下為一小卒。”宋江大喜。當日一麵設筵慶賀,一邊使人招安逃竄敗軍,又得了五七千人馬,其餘各自四散。投降軍內,有老幼者,隨即給散銀兩,便放回家。一邊差薛永齎書往蒲東搬取關勝老小。都不在話下。
宋江正飲宴間,默然想起盧員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淚下。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吳用自有措置。隻過今晚,來日再起軍兵去打北京,必然成事。”關勝便起身說道:“小將無可報答不殺之罪,願為前部。”宋江大喜。次日早晨傳令,就教宣讚、郝思文撥回舊有軍馬,便為前部先鋒。其餘原打北京頭領不缺一個,再差李俊、張順將帶水戰盔甲隨去,以次再望北京進發。
這裏卻說梁中書在城中,正與索超起病飲酒,隻見探馬報道:“關勝、宣讚、郝思文並眾軍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夥了。梁山泊軍馬現今又到。”梁中書聽得,唬得目瞪癡呆,手足無措。隻見索超稟道:“前者中賊冷箭,今番且複此仇!”隨即賞了索超,便教引本部人馬,爭先出城,前去迎敵,李成、聞達隨後調軍接應。
其時正是仲冬天氣,時候正冷,連日彤雲密布,朔風亂吼。宋江兵到,索超直至飛虎峪下寨。次日引兵迎敵,宋江引前部呂方、郭盛上高阜處看關勝廝殺。三通戰鼓罷,關勝出陣。隻見對麵索超出馬。怎生打扮?有詩為證:
生居河北最英雄,累與朝廷立大功。
雙鳳袍籠銀葉鎧,飛魚袋插鐵胎弓。
勇如袁達安齊國,壯若靈神劈華峰。
馬上橫擔金蘸斧,索超名號急先鋒。
當時索超見了關勝,卻不認得。隨征軍卒說道:“這個來的,便是新背反的大刀關勝。”索超聽了,並不打話,直搶過來,徑奔關勝,關勝也拍馬舞刀來迎。兩個鬥不十合,李成正在中軍,看見索超斧怯,戰關勝不下,自舞雙刀出陣,夾攻關勝。這邊宣讚、郝思文見了,各持兵器前來助戰,五騎攪做一塊。宋江在高阜處看見,鞭梢一指,大軍卷殺過去。李成軍馬大敗虧輸,殺得七斷八絕,連夜退入城去,堅閉不出。宋江催兵直抵城下,紮住軍馬。
次日,索超親引一支軍馬,出城衝突。吳用見了,便叫軍校迎敵戲戰,“他若追來,乘勢便退。”此時索超得了這一陣,歡喜入城。當晚彤雲四合,紛紛雪下。吳用已有計了。暗差步軍去北京城外,靠山邊河路狹處,掘成陷坑,上用土蓋。是夜雪急風嚴,平明看時,約有二尺深雪。城上望見宋江軍馬各有懼色,東西柵立不定。索超看了,便點三百軍馬,就時追出城來。宋江軍馬四散奔波而走,卻教水軍頭領李俊、張順身披軟戰,勒馬橫槍,前來迎敵。卻才與索超交馬,棄槍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邊來。這裏一邊是路,一邊是澗。李俊棄馬跳入澗中去了,向著前麵口裏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聽了,不顧身體飛馬搶過陣來。山背後一聲炮響,索超連人和馬踢將下去。後麵伏兵齊起。這索超便有三頭六臂,也須七損八傷。正是:
爛銀深蓋藏圈套,碎玉平鋪作陷坑。
畢竟急先鋒索超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十五回托塔天王夢中顯聖浪裏白條水上報冤第六十五回托塔天王夢中顯聖浪裏白條水上報冤第 六 十 五 回托塔天王夢中顯聖浪裏白條水上報冤詩曰:
豈知一夜乾坤老,卷地風嚴雪正狂。
隱隱林邊排劍戟,森森竹裏擺刀槍。
六花為陣成機塹,萬裏鋪銀作戰場。
卻似玉龍初鬥罷,滿天鱗甲亂飛揚。
話說宋江軍中,因這一場大雪,吳用定出這條計策,就下雪陷坑中捉了索超。其餘軍馬,都逃回城中去了,報說索超被擒。梁中書聽得這個消息,不由他不慌,傳令叫眾將隻是堅守,不許出戰。意欲殺了盧俊義、石秀,猶恐激惱了宋江,朝廷急無兵馬救應,其禍愈速。隻得叫監守著二人,再行申報京師,聽憑蔡太師處分。
且說宋江到寨,中軍帳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見了大喜,喝退軍健,親解其縛,請入帳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撫慰道:“你看我眾兄弟們,一大半都是朝廷軍官。蓋為朝廷不明,縱容濫官當道,汙吏專權,酷害良民,都情願協助宋江,替天行道。若是將軍不棄,同以忠義為主。”索超本是天罡星之數,自然湊合,降了宋江。當夜帳中置酒作賀。
次日商議打城。一連打了數日,不得城破,宋江好生憂悶。當夜帳中伏枕而臥,忽然陰風颯颯,寒氣逼人。宋江抬頭看時,隻見天王晁蓋欲進不進,叫聲:“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時?”立在麵前。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哭道:“哥哥從何而來?屈死冤仇不曾報得,中心日夜不安。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顯靈,必有見責。”晁蓋道:“非為此也。兄弟靠後,陽氣逼人,我不敢近前。今特來報你:賢弟有百日血光之災,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你可早早收兵,此為上計。回軍自保,不可入延。”宋江卻欲再問明白,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被晁蓋一推,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叫小校請軍師圓夢。
吳用來到中軍帳上,宋江說其異事。吳用道:“既是晁天王顯聖,不可不依。目今天寒地凍,軍馬難以久住,權且回山守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未為晚矣。”宋江道:“軍師之言甚當,隻是盧員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縲絏,度日如年,隻望我等弟兄來救,不爭我們回來,誠恐這廝們害他性命。此事進退兩難。”計議未定。
次日,隻見宋江覺道神思疲倦,身體酸疼,頭如斧劈,身似籠蒸,一臥不起,眾頭領都到麵前看視,宋江道:“我隻覺背上好生熱疼。”眾人看時,隻見鏊子一般赤腫起來。吳用道:“此疾非癰即疽。吾看方書,綠豆粉可以護心,毒氣不能侵犯。便買此物,安排與哥哥吃。”一麵使人尋藥醫治,亦不能好。隻見浪裏白條張順說道:“小弟舊在潯陽江時,因母得患背疾,百藥不能治,後請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向後小弟但得些銀兩,便著人送去與他。今見兄長如此病症,此去東途路遠,急速不能便到。為哥哥的事,隻得星夜前去,拜請他來救治哥哥。”吳用道:“兄長夢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災,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莫非正應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這個人,快與我去,休辭生受,隻以義氣為重,星夜去請此人,救我一命。”吳用叫取蒜條金一百兩與醫人,再將三二十兩碎銀作為盤纏,吩咐與張順:“隻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來,切勿有誤!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裏相會。兄弟可作急快來。”張順別了眾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
且說軍師吳用傳令諸將:“權且收軍罷戰回山。”車子上載了宋江,連夜起發。北京城內曾經了伏兵之計,隻猜他引誘,不敢來追。次日,梁中書見報說道:“此去未知何意?”李成、聞達道:“吳用那廝詭計極多,隻可堅守,不宜追趕。”
話分兩頭。且說張順要救宋江,連夜趲行。時值冬盡,無雨即雪,路上好生艱難。更兼慌張,不曾帶得雨具。行了數千裏,早近揚子江邊。是日北風大作,凍雲低垂,飛飛揚揚下一天大雪。張順冒著風雪要過大江,舍命而行。雖是景物淒涼,江內別是幾般清致。有《西江月》為證:
嘹唳凍雲孤雁,盤旋枯木寒鴉。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飄瓊亂灑。玉壓橋邊酒旆,銀鋪渡口魚艖。前村隱隱兩三家,江上晚來堪畫。
那張順獨自一個奔至揚子江邊,看那渡船時,並無一隻,隻叫得苦。繞著這江邊走,隻見敗葦折蘆裏麵有些煙起,張順叫道:“梢公,快把渡船來載我。”隻見蘆葦裏簌簌地響,走出一個人來,頭戴箬笠,身披蓑衣,問道:“客人要那裏去?”張順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幹事至緊,多與你些船錢,渡我則個。”那梢公道:“載你不妨,隻是今日晚了,便過江去也沒歇處。你隻在我船裏歇了,到四更風靜月明時,我便渡你過去。多出些船錢與我。”張順道:“也說的是。”便與梢公鑽入蘆葦裏來,見灘邊纜著一隻小船,見篷底下一個瘦後生在那裏向火。梢公扶張順下船,走入艙裏,把身上濕衣服都脫下來,叫那小後生就火上烘焙。張順自打開衣包,取出綿被,和身上卷倒在艙裏,叫梢公道:“這裏有酒賣麼?買些來吃也好。”梢公道:“酒卻沒買處,要飯便吃一碗。”張順吃了一碗飯,放倒頭便睡。一來連日辛苦,二來十分托大,到初更左側,不覺睡著。
那瘦後生向著炭火烘著上蓋的衲襖,看見張順睡著了,便叫梢公道:“大哥,你見麼?”梢公盤將來,去頭邊隻一捏,覺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搖道:“你去把船放開,去江心裏下手不遲。”那後生推開篷,跳上岸,解了纜索,上船把竹篙點開,搭上櫓,咿咿啞啞地搖出江心裏來。梢公在船艙裏取纜船索,輕輕地把張順捆縛做一塊,便去船梢艎板底下取出板刀來。張順卻好覺來,雙手被縛,掙挫不得。艄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張順道: “好漢,你饒我性命,都把金子與你。”梢公道:“金銀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張順連聲叫道:“你隻叫我囫圇死,冤魂便不來纏你。”梢公放下板刀,把張順撲嗵的丟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開包來看時,見了許多金銀,便沒心分與那瘦後生,叫道:“五哥,和你說話。”那人鑽入艙裏來,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時,砍的伶仃伶仃:物品被折而尚有部分相連,下垂搖擺的樣子。,推下水去。梢公打並了船中血跡,自搖船去了。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