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蔡太師收得高太尉密書,徑自入朝奏知天子。天子聞奏,龍顏不悅,雲:“此寇數辱朝廷,累犯大逆!”隨次降敕,叫諸路各助軍馬,並聽高太尉調遣。

楊太尉已知節次節次:一次又一次。失利,再於禦營司選撥二將,就於龍猛、虎翼、捧日、忠義四營內,各選精兵五百,共計二千,跟隨兩個上將,去助高太尉殺賊。這兩員將軍是誰?一個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官帶左義衛親軍指揮使、護駕將軍丘嶽;一個是八十萬禁軍副教頭、官帶右義衛親軍指揮使。車騎將軍周昂。這兩個將軍,累建奇功,名聞海外,深通武藝,威鎮京師,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

當時,楊太尉點定二將,限目下起身。來辭蔡太師,蔡京吩咐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當重用。”二將辭謝了,去四營內一個個選揀身長體健、腰細膀闊、山東、河北能登山、慣赴水那一等精銳軍漢,撥與二將。

這丘嶽、周昂辭了眾省院官,去辭楊太尉,稟說明日出城。楊太尉各賜與二將五匹好馬,以為戰陣之用。就叫披掛,列布出城,叫東京百姓看這隊軍馬。二人謝了太尉,各自回營,收拾起身。

次日,軍兵拴束了行程,都在禦營司前伺候。丘嶽、周昂二將,分做四隊:龍猛、虎翼二營一千軍,有二千餘騎軍馬,丘嶽總領;捧日、忠義二營一千軍,也有二千餘騎軍馬,周昂總領。又有一千步軍,分與二將隨從。丘嶽、周昂到辰牌時分擺列出城,楊太尉親自在城門上看軍。且休說小校威雄,親隨勇猛,去那兩麵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護駕將軍丘嶽。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纓撒火、錦兜鍪、雙鳳翅照天盔;披一副綠絨穿、紅錦套、嵌連環鎖子甲;穿一領翠沿邊、珠絡縫、荔枝紅、圈金繡戲獅袍;係一條襯金葉、玉玲瓏、雙獺尾、紅鞓釘盤螭帶;著一雙簇金線、海驢皮、胡桃紋、抹綠色雲根靴;彎一張紫檀靶、泥金梢、龍角麵、虎筋弦寶雕弓;懸一壺紫竹杆、朱紅扣、鳳尾翎、狼牙金點鋼箭;掛一口七星裝、沙魚鞘、賽龍泉、欺巨闕霜鋒劍;橫一把撒朱纓、水磨杆、龍吞頭、偃月樣三停刀;騎一匹快登山、能跳澗、背金鞍、搖玉勒胭脂馬。

那丘嶽坐在馬上,昂昂奇偉,領著左隊人馬。東京百姓看了,無不喝采。隨後便是右隊捧日、忠義兩營軍馬,端的整齊。去那兩麵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車騎將軍周昂。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吞龍頭、撒青纓、珠閃爍爛銀盔;披一副損槍尖、壞箭頭、襯香綿熟鋼甲;穿一領繡牡丹、飛雙鳳、圈金線絳紅袍;係一條稱狼腰、宜虎體、嵌七寶麒麟帶;著一雙起三尖、海獸皮、倒雲根虎尾靴;彎一張雀畫麵、龍角靶、紫綜繡六鈞弓;攢一壺皂雕翎、鐵梨杆、透唐猊鑿子箭;使一柄欺袁達、賽石丙、劈開山金蘸斧,駛一匹負千斤、高八尺、能衝陣火龍駒;懸一條簡銀杆、四方棱、賽金光劈楞簡;好似南天六丁將,渾如西嶽巨靈神。

這周昂坐在馬上,停停威猛,領著右隊人馬來到城邊。與丘嶽下來,拜辭楊太尉,作別眾官,離了東京,取路望濟州進發。

且說高太尉在濟州和聞參謀商議,比及添撥得軍馬到來,先使人去近處山林砍伐木植大樹,附近州縣拘刷造船匠人,就濟州城外搭起船場,打造戰船。一麵出榜招募敢勇水手軍士。

濟州城中客店內,歇著一個客人,姓葉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會造船。因來山東,路經梁山泊過,被他那裏小夥頭目劫了本錢,流落在濟州,不能夠回鄉。知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進梁山泊,以圖取勝,將紙畫成船樣,來見高太尉。拜罷,稟道:“前者恩相以船征進,為何不能取勝?蓋因船隻皆是各處拘刷將來的,使風搖櫓,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難以用武。葉春今獻一計,若要收伏此寇,必須先造大船數百隻。最大者名為大海鰍船,兩邊置二十四部水車,船中可容數百人。每車用十二個人踏動,外用竹笆遮護,可避箭矢。船麵上豎立弩樓,另造昤車擺布放於上。如要進發,垛樓上一聲梆子響,二十四部水車一齊用力踏動,其船如飛,他將何等船隻可以攔當?若是遇著敵軍,船麵上伏弩齊發,他將何物可以遮護?其第二等船,名為小海鰍船,兩邊隻用十二部水車,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麵後尾都釘長釘,兩邊亦立弩樓,仍設遮洋笆片。這船卻行梁山泊小港,擋住這廝私路伏兵。若依此計,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高太尉聽說,看了圖樣,心中大喜。便叫取酒食衣服賞了葉春,就著做監造戰船都作頭。連日曉夜催並砍伐木植,限日定時要到濟州交納。各路府州縣,均派合用造船物料。如若違限二日,笞四十;每三日加一等;若違限五日外者,定依軍令處斬。各處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數多,萬民嗟怨。有詩為證:

井蛙小見豈知天,可慨高俅聽譎言。

畢竟鰍船難取勝,傷財勞眾更徒然。

且不說葉春監造海鰍等船。卻說各處添撥水軍人等陸續都到濟州,高太尉俱分撥各寨節度使下聽調,不在話下。

隻見門吏報道:“朝廷差遣丘嶽、周昂二將到來。”高太尉令眾節度使出城迎接。二將到帥府參見了,太尉親賜酒食,撫慰已畢,一麵差人賞軍,一麵管待二將。二將便請太尉將令,引軍出城搦戰。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數日,待海鰍船完備,那時水陸並進,船騎雙行,一鼓可平賊寇。”丘嶽、周昂稟道:“某等覷梁山泊草寇如同兒戲!太尉放心,必然奏凱還京。”高俅道:“二將若果應口,吾當奏知天子前,必當重用。”是日宴散,就帥府前上馬,回歸本寨,且把軍馬屯駐聽調。

不說高太尉催促造船征進。卻說宋江與眾頭領自從濟州城下叫反殺人,奔上梁山泊來,卻與吳用等商議道:“兩次招安,都傷犯了天使,越增的罪惡重了,如何是好?朝廷必然又差軍馬來討罪。”便差小嘍囉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報。不數日,隻見小嘍囉探知備細,報上山來:“高俅近日招募一水軍,叫葉春為作頭,打造大小海鰍船數百隻。東京又新遣差兩個禦前指揮使到來助戰。一個姓丘名嶽,一個姓周名昂,二將英勇。各路又添撥到許多人馬,前來助戰。”宋江便與吳用計議道:“似此大船,飛遊水麵,如何破得?”吳用笑道:“有何懼哉!隻消得幾個水軍頭領便了。旱路上交鋒,自有猛將應敵。然雖如此,料這等大船,要造必在數旬間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叫一兩個弟兄去那造船廠裏,先薅惱他一遭,後卻和他慢慢地放對。”宋江道:“此言最好。可叫鼓上蚤時遷、金毛犬段景住這兩個走一遭。”吳用道:“再叫張青、孫新扮作拽樹民夫,雜在人叢裏,入船廠去,卻叫顧大嫂、孫二娘扮做送飯婦人,和一般的婦人雜將入去,卻叫時遷、段景住接應。”前後喚到堂上,聽令已了。這兩個歡喜無限,分投下山,自去行事。

卻說高太尉曉夜催促,督造船隻,朝暮捉拿民夫供役。那濟州東路上一帶都是船廠,攢造大海鰍船百隻,何止匠人數千,紛紛攘攘。那等蠻軍,都拔出刀來,唬嚇民夫,無分星夜,要趲完備。

是日,時遷、段景住先到了廠內。兩個商量道:“眼見的孫、張二夫妻隻是去船廠裏放火。我和你也去那裏,不顯我和你高強。我們隻伏在這裏左右,等他船廠裏火發,我便卻去城門邊伺候——必然有救軍出來,乘勢閃將入去,就城樓上放起火來。你便卻去城西草料場裏,也放起把火來,叫他兩下裏救應不迭。叫他這場驚嚇不小!”兩個自暗暗地相約了,身邊都藏了引火的藥頭,各自去尋個安身之處。

卻說張青、孫新兩個來到濟州城下,看見三五百人拽木頭入船廠裏去。張、孫二人雜在人叢裏,也去拽木頭投廠裏去。廠門口約有二百來軍漢,各帶腰刀,手拿棍棒,打著民夫,盡力拖拽入廠裏麵交納。團團一遭都是排柵,前後搭蓋茅草廠屋,有三二百間。張青、孫新入到裏麵看時,匠人數千,解板的在一處,釘船的在一處,粘船的在一處。匠人民夫,亂滾滾往來,不記其數。這兩個徑投做飯的笆棚下去躲避。孫二娘、顧大嫂兩個,穿了些醃醃臢臢衣服,各提著個飯罐,隨著一般送飯的婦人打哄入去。看看天色漸晚,月色光明,眾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裏掙趲掙攢(cúan):趕著做。未辦的工程。有詩為證:

戰船打造役生靈,枉費工夫用不成。

內外不知誰放火,可憐燒得太無情。

當晚約有二更時分,孫新、張青在左邊船廠裏放火,孫二娘、顧大嫂在右邊船廠裏放火。兩勢下火起,草屋焰騰騰地價燒起來。船廠內民夫工匠一齊發喊,拔翻眾柵,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間,忽聽得人報道:“船場裏火起!”急忙起來,差撥官軍出城救應,丘嶽、周昂二將各引本部軍兵出城救火。去不多時,城樓上一把火起。高太尉聽了,親自上馬引軍上城救火時,又見報道:“西草場內又一把火起,照耀渾如白日。”丘、周二將引軍去西草場中救護時,隻聽得鼓聲振地,喊殺連天。原來沒羽箭張清引著五百驃騎馬軍在那裏埋伏,看見丘嶽、周昂引軍來救應,張清便直殺將來,正迎著丘嶽、周昂軍馬。張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丘嶽大怒,拍馬舞刀直取張清,張清手搦長槍來迎。不過三合,拍馬便走,丘嶽要逞功勞,隨後趕來,大喝:“反賊休走!”張清按住長槍,輕輕去錦袋內偷取個石子在手,扭回身軀,看丘嶽來得較近,手起喝聲道:“著!”一石子正中丘嶽麵門,翻身落馬。周昂見了,便和數個牙將死命來救丘嶽。周昂戰住張清,眾將救得丘嶽上馬去了。張清與周昂戰不到數合,回馬便走,周昂不趕。張清又回來,卻見王煥、徐京、楊溫、李從吉四路軍到。張清手招引了五百驃騎軍,竟回舊路去了。這裏官軍恐有伏兵,不敢去趕,自收軍兵回來,且隻顧救火。

三處火滅,天色已曉。高太尉叫看丘嶽中傷如何。原來那一石子正打著麵門,唇口裏打落了四個牙齒,鼻子嘴唇都打破了。高太尉著令醫人治療。見丘嶽重傷,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麵使人喚葉春吩咐,叫在意造船征進。船廠四圍,都叫節度使下了寨柵,早晚提備,不在話下。

卻說張青、孫新夫妻四人,俱各歡喜;時遷、段景住兩個,都回舊路。六人已自都有部從人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都到忠義堂上,說放火一事。宋江大喜,設宴特賞六人。自此之後,不時間使人探視。

造船將完,看看冬到。其年天氣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為天助。葉春造船已都完辦,高太尉催趲水軍,都要上船演習本事。大小海鰍等船,陸續下水。城中帥府,招募到四山五嶽水手人等,約有一萬餘人。先叫一半去各船上學踏車,著一半學放弩箭。不過二十餘日,戰船演習,已都完足了,葉春請太尉看船。有詩為證:

自古兵機在速攻,鋒摧師老豈成功。

高俅鹵莽無通變,經歲勞民造戰艟。

是日,高俅引領眾多節度使軍官頭目都來看船。把海鰍船三百餘隻分布水麵,選十數船隻遍插旌旗,篩鑼擊鼓,梆子響處,兩邊水車一齊踏動,端的是風飛電走。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飛船隻,此寇將何攔截?此戰必勝!”隨取金銀段匹賞賜葉春。其餘人匠,各給盤纏,疏放歸家。次日,高俅令有司宰烏牛白馬,果品豬羊,擺列金銀錢紙,致祭水神。排列已了,眾將請太尉行香。丘嶽瘡口已完,恨入心髓,隻要活捉張清報仇,當同周昂與眾節度使一齊都上馬,跟隨高太尉到船邊下馬,隨侍高俅致祭水神。焚香讚禮已畢,燒化楮帛。眾將稱賀已了,高俅叫取京師原帶來的歌兒舞女,都令上船作樂侍宴。一麵叫軍健車船演習,飛走水麵。船上笙簫曼品,歌舞悠揚,遊玩終夕不散。當夜就船中宿歇,次日,又設席麵飲酌。

一連三日筵宴,不肯開船。忽有人報道:“梁山泊賊人寫一首詩,貼在濟州城裏土地廟前。有人揭得在此。”寫道:

生擒楊戩與高俅,掃蕩中原四百州。

便有海鰍船萬隻,俱來泊內一齊休!

高太尉看了詩大怒,便要起軍征剿,“若不殺盡賊寇,誓不回軍!”聞參謀諫道:“太尉暫息雷霆之怒。想此狂寇懼怕,特寫惡言唬嚇,不為大事。消停數日之間,撥定了水陸軍馬,那時征進未遲。目今深冬,天氣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帥虎威也。”高俅聽罷甚喜,遂入城中,商議撥軍遣將。旱路上便調周昂、王煥同領大軍,隨行策應。卻調項元鎮、張開,總領軍馬一萬,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條大路上守住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