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話說梁山泊好漢,水戰三敗高俅,盡被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殺害,盡數放還。高太尉許多人馬回京,就帶蕭讓、樂和前往京師聽候招安一事,卻留下參謀聞煥章在梁山泊裏。那高俅在梁山泊時,親口說道:“我回到朝廷,親引蕭讓等麵見天子,便當力奏,親自保舉,火速差人就便前來招安。”因此上就叫樂和為伴,與蕭讓一同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梁山泊眾頭目商議,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實。”吳用笑道:“我觀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個轉麵忘恩之人。他折了許多軍馬,廢了朝廷許多錢糧,回到京師,必然推病不出,朦朧奏過天子,權將軍士歇息,蕭讓、樂和軟監在府裏。若要等招安,空勞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猶可,又且陷了二人。”吳用道:“哥哥再選兩個乖覺的人,多將金寶前去京師,探聽消息,就行鑽刺關節,把衷情達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為上計。”燕青便起身說道:“舊年鬧了東京,是小弟去李師師家入肩入肩:為了謀劃某件事而置身其間。。不想這一場大鬧,他家已自猜了八分。隻有一件,他卻是天子心愛的人,官家那裏疑他?他自必然奏說,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來驚嚇。已是奏過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裏入肩。枕頭上關節最快,亦是容易。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宋江道:“賢弟此去,須擔幹係。”戴宗便道:“小弟幫他去走一遭。”
神機軍師朱武道:“兄長,昔日打華州時,嚐與宿太尉有識。此人是個好心的人。若得本官於天子前早晚題奏,亦是順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應著此人身上?”便請聞參謀來堂上同坐。宋江道:“相公曾認得太尉宿元景麼?”聞煥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聖上寸步不離。此人極是仁慈寬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宋江道:“實不瞞相公說,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節。宿太尉舊日在華州降香,曾與宋江有一麵之識。今要使人去他那裏打個關節,求他添力,早晚於天子處題奏,共成此事。”聞參謀答道:“將軍既然如此,在下當修尺書奉去。”宋江大喜,隨即叫取紙筆來。一麵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課,望空祈禱,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隨即置酒與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細軟之物兩大籠子,書信隨身藏了,仍帶了開封府印信公文。兩個扮作公人,辭了頭領下山,渡過金沙灘,往東京進發。
戴宗托著雨傘,背著個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著籠子,拽紮起皂衫,腰係著纏袋,腳下都是腿繃護膝、八搭麻鞋。於路上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不由順路入城,卻轉過萬壽門來。兩個到得城門邊,把門軍擋住。燕青放下籠子,打著鄉談說道:“你做什麼擋我?”軍漢道:“殿帥府有鈞旨:梁山泊諸色人等恐有夾帶入城,因此著仰各門,但有外鄉客人出入,好生盤詰。”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了事:會辦事、能幹。的公人,將著自家人,隻管盤問。俺兩個從小在開封府勾當,這門下不知出入了幾萬遭,你顛倒隻管盤問,梁山泊人,眼睜睜的都放他過去了。”便向身邊取出假公文,劈麵丟將去道:“你看這是開封府公文不是?”那監門官聽得,喝道:“既是開封府公文,隻管問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懷裏,挑起籠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聲。兩個徑奔開封府前來,尋個客店安歇了。有詩為證:
兩挑行李奔東京,晝夜兼行不住程。
盤詰徒勞費心力,禁門安識偽批情?
次日,燕青換領布衫穿了,將搭膊係了腰,換頂頭巾歪帶著,隻裝做小閑模樣。籠內取了一帕子金珠,吩咐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師師家幹事,倘有些撅撒,哥哥自快回去。”吩咐戴宗了當,一直取路,徑奔李師師家來。
到的門前看時,依舊曲檻雕欄,綠窗朱戶,比先時又修的好。燕青便揭起斑竹簾子,便從側首邊轉將入來。早聞的異香馥鬱。入到客位前,見周回吊掛名賢書畫,階簷下放著三二十盆怪石蒼鬆;坐榻盡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盡鋪錦繡。燕青微微地咳嗽一聲。丫鬟出來見了,便傳報李媽媽出來。看見是燕青,吃了一驚,便道:“你如何又來此間?”燕青道:“請出娘子來,小人自有話說。”李媽媽道:“你前番連累我家壞了房子,你有話便說。”燕青道:“須是娘子出來,方才說的。”李師師在窗子後聽了多時,轉將出來。燕青看時,別是一般風韻。但見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嫋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有詩為證:
芳容麗質更妖嬈,秋水精神瑞雪標。
鳳眼半彎藏琥珀,朱唇一顆點櫻桃。
露來玉指纖纖軟,行處金蓮步步嬌。
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當下李師師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裏麵。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媽媽四拜,後拜李行首兩拜。李師師謙讓道:“免禮。俺年紀幼小,難以受拜。”燕青拜罷起身,道:“前者驚恐,小人等安身無處。”李師師道:“你休瞞我!你當初說道是張閑,那兩個是山東客人,臨期鬧了一場,不是我巧言奏過官家,別的人時,卻不滿門遭禍?他留下詞中兩句,道是:‘六六雁行連八九,隻等金雞消息。’我那時便自疑惑。正待要問,誰想駕到,後又鬧了這場,不曾問得。今喜你來,且釋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隱瞞,實對我說知;若不明言,決無幹休!”燕青道:“小人實訴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驚。前番來的那個黑矮身材、為頭坐的,正是呼保義宋江;第二位坐的、自俊麵皮、三牙髭須那個,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小旋風柴進;這公人打扮,立在麵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門首和楊太尉廝打的,正是黑旋風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喚小人做浪子燕青。當初俺哥哥來東京求見娘子,叫小人詐作張閑,來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見尊顏,非圖買笑迎歡,隻是久聞娘子遭際遭際:遇上、碰到。今上,以此親自特來告訴衷曲。指望將替天行道、保國安民之心,上達天聽,早得招安,免致生靈受苦。若蒙如此,則娘子是梁山泊數萬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閉塞賢路,下情不能上達,因此上來尋這條門路,不想驚嚇娘子。今俺哥哥無可拜送,隻有些少微物在此,萬望笑留。”燕青便打開帕子攤在桌上,都是金珠寶貝器皿。那虔婆愛的是財,一見便喜,忙叫奶子收拾過了,便請燕青進裏麵小閣兒內坐地,安排好細食茶果,殷勤相待。原來李師師家,皇帝不時間來,因此上公子王孫、富豪子弟,誰敢來他家討茶吃?
且說當時鋪下盤饌酒果子,李師師親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個該死的人,如何敢對花魁娘子坐地?”李師師道:“休恁地說!你這一般義士,久聞大名,隻是奈緣中間無有好人與你們眾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陳太尉來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的言語,更兼抵換了禦酒。第二番領詔招安,正是詔上要緊字樣,故意讀破句讀:‘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因此上又不曾歸順。童樞密引將軍來,隻兩陣殺得片甲不歸。次後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進,隻三陣,人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殺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師。生擒人數,盡都放還。他在梁山泊設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過天子,便來招安。因此帶了梁山泊兩個人來,一個是秀才蕭讓,一個是能唱樂和。眼見得把這兩人藏在家裏,不肯令他出來。損兵折將,必然瞞著天子。”李師師道:“他這等破耗錢糧,損折兵將,如何敢奏?這話我盡知了。且飲數杯,別作商議。”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飲酒。”李師師道:“路遠風霜,到此開懷,也飲幾杯,再作計較。”燕青被央不過,一杯兩盞,隻得陪侍。
原來這李師師是個風塵妓女,水性的人,見了燕青這表人物,能言快說,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間,用些話來嘲惹他。數杯酒後,一言半語便來撩撥。燕青是個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卻是好漢胸襟,怕誤了哥哥大事,那裏敢來承惹?李師師道:“久聞的哥哥諸般樂藝,酒邊閑聽,願聞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頗學得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賣弄過?”李師師道:“我便先吹一曲叫哥哥聽。”便喚丫鬟取簫來,錦袋內掣出那管鳳簫,李師師接來,口中輕輕吹動,端的是穿雲裂石之聲。有詩為證:
俊俏煙花大有情,玉簫吹出鳳凰聲。
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雲裂太清。
燕青聽了,喝采不已。李師師吹了一曲,遞過簫來與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與我聽則個。”燕青卻要那婆娘歡喜,隻得把出本事來,接過簫便嗚嗚咽咽也吹一曲。李師師聽了,不住聲喝采,說道:“哥哥原來恁地吹得好簫!”李師師取過阮來,撥個小小的曲兒叫燕青聽。果然是玉佩齊鳴,黃鶯對囀,餘韻悠揚。燕青拜謝道:“小人也唱個曲兒伏侍娘子。”頓開咽喉便唱。端的是聲清韻美,字正腔真。唱罷,又拜。李師師執盞擎杯,親與燕青回酒,謝唱曲兒,口兒裏悠悠放出些妖嬈聲嗽來惹燕青。燕青緊緊地低了頭,唯喏而已。
數杯之後,李師師笑道:“聞知哥哥好身紋繡,願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繡,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那裏去問揎衣裸體?”三回五次定要討看。燕青隻得脫膊下來。李師師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師師再與燕青把盞,又把言語來調他。燕青恐怕他動手動腳難以回避,心生一計,便動問道:“娘子今年貴庚多少?”李師師答道:“師師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說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卻小兩年。娘子既然錯愛,願拜為姐姐。”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那八拜,是拜住那婦人一點邪心,中間裏好幹大事。若是第二個在酒色之中的,也壞了大事。因此上單顯燕青心如鐵石,端的是好男子!
當時燕青又請李媽媽來,也拜了,拜做幹娘。燕青辭回,李師師道:“小哥隻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燕青道:“既蒙錯愛,小人回店中取了些東西便來。”李師師道:“休叫我這裏專望。”燕青道:“店中離此間不遠,少刻便到。”
燕青暫別了李師師,徑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說了。戴宗道:“如此最好。隻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戴宗道:“你當速去,善覷方便,早幹了事便回,休叫我久等。宿太尉的書,也等你來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細軟之物,再回李師師家。將一半送與李媽,將一半散與全家大小,無一個不歡喜。便向客位側邊收拾一間房,叫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緣法湊巧。至夜,卻好有人來報:“天子今晚到來。”燕青聽的,便去拜告李師師道:“姐姐,做個方便,今夜叫小弟得見聖顏,告得紙禦筆赦書,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姐姐之德。”李師師道:“今晚定叫你見天子一麵。你卻把些本事動達天顏,赦書何愁沒有?”
看看天晚,月色朦朧,花香馥鬱,蘭麝芬芳。隻見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扮做白衣秀士,從地道中徑到李師師家後門來。到的閣子裏坐下,便叫前後關閉了門戶,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李師師冠梳插帶,整肅衣裳,前來接駕。拜舞起居寒溫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妝衣服,相待寡人”。李師師承旨,去其服色,迎駕入房。家間已準備下諸般細果、異品肴饌,擺在麵前。李師師舉杯上勸天子,天子大喜,叫:“愛卿近前,一處坐地。”李師師見天子龍顏大喜,向前奏道:“賤人有個姑舅兄弟,從小流落外方,今日才歸,要見聖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聖鑒。”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將來見寡人有何妨?”奶子遂喚燕青直到房內麵見天子。燕青納頭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師師叫燕青吹簫,伏侍聖上飲酒。少刻,又撥一回阮,然後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記無非是淫詞豔曲,如何敢伏侍聖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豔曲消悶。卿當勿疑。”燕青借過象板,再拜罷,對李師師道:“音韻差錯,望姐姐見教。”燕青頓開喉咽,手擎象板,唱《漁家傲》一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