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話說洞仙侍郎見檀州已失,隻得奔走出城,與同咬兒惟康保護而行,正撞著林衝、關勝大殺一陣,那裏有心戀戰?望刺斜裏死命撞出去。關勝、林衝要搶城子,也不來追趕,且奔入城。
卻說宋江引大隊軍馬入檀州,趕散番軍,一麵出榜安撫百姓軍民,秋毫不許有犯,傳令叫把戰船盡數收入城中。一麵賞勞三軍,及將在城遼國所用官員,有姓者仍前委用,無姓番官盡行發遣出城,還於沙漠。一麵寫表申奏朝廷,得了檀州。盡將府庫財帛金寶解赴京師。寫書申呈宿太尉,題奏此事。天子聞奏,龍顏大喜,隨即降旨,欽差樞密院同知趙安撫,統領二萬禦營軍馬前來監戰。
卻說宋江等聽的報來,引眾將出郭遠遠迎接,入到檀州府內歇下,權為行軍帥府。諸將頭目盡來參見,施禮已畢。原來這趙安撫,祖是趙家宗派,為人寬仁厚德,作事端方。亦是宿太尉於天子前保奏,特差此人上邊監督兵馬。這趙安撫見了宋江仁德,十分歡喜,說道:“聖上已知你等眾將好生用心,軍士勞苦,特差下官前來軍前監督,就齎賞賜金銀段匹二十五車,但有奇功,申奏朝廷,請降官封。將軍今已得了州郡,下官再當申達朝廷。眾將皆須盡忠竭力,早成大功。班師回京,天子必當重用。”宋江等拜謝道:“請煩安撫相公鎮守檀州,小將等分兵攻取遼國緊要州郡,叫他首尾不能相顧。”一麵將賞賜俵依散軍將,一麵勒回各路軍馬聽調,攻取大遼州郡。有楊雄稟道:“前麵便是薊州相近。此處是個大郡,錢糧極廣,米麥豐盈,乃是遼國庫藏。打了薊州,諸處可取。”宋江聽罷,便請軍師吳用商議。
卻說洞仙侍郎與咬兒惟康正往東走,撞見楚明玉、曹明濟,引著些敗殘軍馬,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一同投奔薊州。入的城來,見了禦弟大王耶律得重,訴說:“宋江兵將浩大,內有一個使石子的蠻子十分了得,那石子百發百中,不放一個空,最會打人,兩位皇侄並小將阿裏奇,盡是被他石子打死了。”耶律大王道:“既是這般,你且在這裏幫俺殺那蠻子。”說猶未了,隻見流星探馬報將來,說道:“宋江兵分兩路來打薊州,一路殺至平峪縣,一路殺至玉田縣。”禦弟大王聽了,隨即便叫洞仙侍郎:“將引本部軍馬把住平峪縣口,不要和他廝殺。俺先引兵且拿了玉田縣的蠻子,卻從背後抄將過來,平峪縣的蠻子走往那裏去?”一邊關報霸州、幽州,叫兩路軍馬前來接應。有詩為證:
敗將殘兵入薊州,膻奴原自少機謀。
宋江兵勢如雲卷,掃穴犁庭始罷休。
當時禦弟大王親引大軍,將帶四個孩兒,飛奔玉田縣來。
且說宋江、盧俊義各引軍三萬,戰將人馬各取州縣。宋江引兵前至平峪縣,見前麵把住關隘,未敢進兵,就平峪縣西屯住。
卻說盧俊義引許多戰將,三萬人馬,前到玉田縣,早與遼兵相近。盧俊義便與軍師朱武商議道:“目今與遼兵相近,隻是吳人不識越境,到他地理生疏,何策可取?”朱武答道:“若論愚意,未知他地理,諸軍不可擅進。可將隊伍擺為長蛇之勢,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相應,循環無端。如此,則不愁地理生疏。”盧先鋒大喜道:“軍師所言,正合吾意。”遂乃催兵前進。遠遠望見遼兵蓋地而來。怎見得遼兵?但見:
黑霧濃濃至,黃沙漫漫連。皂雕旗展一派烏雲,拐子馬蕩半天殺氣。青氈笠兒,似千池荷葉弄輕風;鐵打兜鍪,如萬頃海洋凝凍日。人人衣襟左掩,個個發搭齊肩。連環鐵鎧重披,刺納戰袍緊係。番軍壯健,黑麵皮碧眼黃須;達馬咆哮,闊膀膊鋼腰鐵腳。羊角弓攢沙柳箭,虎皮袍襯窄雕鞍。生居邊塞,長成會拽硬弓;世本朔方,養大能騎劣馬。銅腔羯鼓軍前打,蘆葉胡笳馬上吹。
那禦弟大王耶律得重引兵先到玉田縣,將軍馬擺開陣勢。宋軍中朱武上去雲梯看了,下來回報盧先鋒道:“番人布的陣乃是五虎靠山陣,不足為奇。”朱武再上將台看,把旗招動,左盤右旋,調撥眾軍,也擺一個陣勢。盧俊義看了不識,問道:“此是何陣勢?”朱武道:“此乃是鯤化為鵬陣。”盧俊義道:“何為鯤化為鵬?”朱武道:“北海有魚,其名曰鯤,能化大鵬,一飛九萬裏。此陣遠近看,隻是個小陣;若來攻時,一發變做大陣,因此喚做鯤化為鵬。”盧俊義聽了,稱讚不已。
對陣敵軍鼓響,門旗開處,那禦弟大王親自出馬,四個孩兒分在左右,都是一般披掛。但見:
頭戴鐵縵笠戧箭番盔,上拴純黑球纓;身襯寶圓鏡柳葉細甲,係條獅蠻金帶。踏革登蹬靴半彎鷹嘴,梨花袍錦繡盤龍。各掛強弓硬弩,都騎駿馬雕鞍。腰間盡插錕鋙鋙劍,手內齊拿掃帚刀。
中間馬上禦弟大王,兩邊左右四個小將軍,身上兩肩胛都懸著小小明鏡,鏡邊對嵌著皂纓,四口寶刀、四騎快馬,齊齊擺在陣前。那禦弟大王背後,又是層層擺列,自有許多戰將。那四員小將軍高聲大叫:“汝等草賊,何敢犯吾邊界!”盧俊義聽得,便問道:“兩軍臨敵,那個英雄當先出戰?”說猶未了,隻見大刀關勝舞起青龍偃月刀,爭先出馬。那邊番將耶律宗雲,舞刀拍馬來迎關勝。兩個鬥不上五合,番將耶律宗霖拍馬舞刀便來協助;呼延灼見了,舉起雙鞭,直出迎住廝殺。那兩個耶律宗電、耶律宗雷弟兄,挺刀躍馬,齊出交戰;這裏徐寧、索超各舉兵器相迎。四對兒在陣前廝殺,絞做一團,打做一塊。
正鬥之間,沒羽箭張清看見,悄悄地縱馬趲向陣前。卻有檀州敗殘的軍士認的張清,慌忙報知禦弟大王道:“這對陣穿綠戰袍的蠻子,便是慣飛石子的。他如今趲馬出陣來,又使前番手段。”天山勇聽了,便道:“大王放心,叫這蠻子吃俺一弩箭!”原來那天山勇馬上慣使漆抹弩,一尺來長鐵翎箭,有名喚做一點油。那天山勇在馬上把了事環帶住,趲馬出陣,叫兩個副將在前麵影射影射:這裏是遮擋、掩蔽的意思。著,三騎馬悄悄直趲至陣前。張清又先見了,偷取石子在手,看著那番將當頭的隻一石子,急叫“著”卻從盔上擦過。那天山勇卻閃在這將馬背後,安得箭穩,扣得弦正,覷著張清較近,直射將來。張清叫聲:“阿也!”急躲時,射中咽喉,翻身落馬。雙槍將董平、九紋龍史進將引解珍、解寶,死命去救回。盧先鋒看了,急叫拔出箭來,血流不止,項上便束縛兜住,隨即叫鄒淵、鄒潤扶張清上車子,護送回檀州,叫神醫安道全調治。車子卻才去了,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張清石子最通神,到處將人打得真。
此日卻逢強弩手,當喉一箭便翻身。
隻見陣前喊聲又起,報道:“西北上有一彪軍馬飛奔殺來,並不打話,橫衝直撞,趕入陣中。”盧俊義見箭射了張清,無心戀戰,四將各佯輸詐敗,退回本陣。四個番將乘勢趕來,西北上來的番軍刺斜裏又殺將來,對陣的大隊番軍山倒也似踴躍將來,那裏變的陣法?三軍眾將隔的七斷八續,你我不能相救,隻留盧俊義一騎馬一條槍,倒殺過那邊去了。
天色傍晚,四個小將軍卻好回來,正迎著。盧俊義一騎馬一條槍,力敵四個番將,並無半點懼怯。約鬥了一個時辰,盧俊義得便處賣個破綻,耶律宗霖把刀砍將入來,被盧俊義大喝一聲,那番將措手不及,著一槍刺下馬去。那三個小將軍各吃了一驚,皆有懼色,無心戀戰,拍馬去了。盧俊義下馬,拔刀割了耶律宗霖首級,拴在馬項下,翻身上馬,往南而行。又撞見一夥遼兵,約有一千餘人,被盧俊義又撞殺入去,遼兵四散奔走。
再行不到數裏,又撞見一彪軍馬。此夜月黑,不辨是何處的人馬,隻聽的語音,卻是宋朝人說話。盧俊義便問:“來軍是誰?”卻是呼延灼答應。盧俊義大喜,合兵一處。呼延灼道:“被遼兵衝散,不能救應。小將撞開陣勢,和韓滔、彭王巳直殺到此。不知諸將如何?”盧俊義又說力敵四將,“被我殺了一個,三個走了。次後又撞著一千餘人,亦被我殺散。來到這裏,不想迎著將軍。”兩個並馬,帶著從人往南而行。不過十數裏路,前麵早有軍馬攔路。呼延灼道:“黑夜怎地廝殺?待天明決一死戰。”對陣聽的,便問道:“來者莫非呼延灼將軍?”呼延灼認得聲音,是大刀關勝,便叫道:“盧頭領在此!”眾頭領都下馬,且來草地上坐下。盧俊義、呼延灼說了本身之事,關勝道:“陣前失利,你我不相救應。我和宣讚、郝思文、單廷珪、魏定國五騎馬,尋條路走,然後收拾得軍兵一千餘人。來到這裏,不識地理,隻在此伏路,待天明卻行,不想撞著哥哥。”合兵一處。
眾人挨到天曉,迤邐往南再行。將次到玉田縣,見一彪人馬哨路,看時,卻是雙槍將董平、金槍手徐寧。弟兄們都紮住玉田縣中,遼兵盡行趕散,說道:“侯健、白勝兩個去報宋公明,隻不見了解珍、解寶、楊林、石勇。”盧俊義叫且進兵在玉田縣內,計點眾將軍校,不見了五千餘人,心中煩惱。巳牌時分,有人報道:“解珍、解寶、楊林、石勇,將領二千餘人來了。”盧俊義又喚來問時,解珍道:“俺四個倒撞過去了,深入重地,迷蹤失路,急切不敢回轉。今早又撞見遼兵,大殺了一場,方才到得這裏。”盧俊義叫將耶律宗霖首級於玉田縣號令,撫諭三軍百姓。
未到黃昏前後,軍士們正要收拾安歇,隻見伏路小校來報道:“遼兵不知多少,四麵把縣圍了。”盧俊義聽得大驚,引了燕青上城看時,遠近火把有十裏厚薄。一個小將軍當先指點,正是耶律宗雲,騎著一匹劣馬,在火把中間催趲三軍。燕青道:“昨日張清中他一冷箭,今日回禮則個。”燕青取出弩子,一箭射去,正中番將鼻凹,番將落馬,眾兵急救,番軍早退五裏。盧俊義縣中與眾將商議:“雖然放了一冷箭,遼兵稍退,天明必來攻圍,裹得鐵桶相似,怎生救解?”朱武道:“宋公明若得知這個消息,必然來救。裏應外合,方可以免難。”正是:才離虎穴龍坑險,又撞天羅地網災。未知交鋒勝敗何如。有詩為證:
一番遇敵一番驚,匹馬單槍暮夜行。
四麵天驕圍古縣,請看何計退胡兵。
眾人挨到天明,望見遼兵四麵擺得無縫。隻見東南上塵土起,兵馬數萬人而來,眾將皆望南兵。朱武道:“此必是宋公明軍馬到了。等他收軍,齊往南殺去。這裏盡數起兵,隨後一掩。”且說對陣遼兵,從辰時直圍到未牌,正待困倦,卻被宋江軍馬殺來,抵當不住,盡數收拾都去。朱武遭:“不就這裏追趕,更待何時?”盧俊義當即傳令,開縣四門,盡領軍馬出城追殺。遼兵大敗,殺得星落雲散,七斷八續,遼兵四散敗走。
宋江趕得遼兵去遠,到天明鳴金收軍,進玉田縣。盧先鋒合兵一處,訴說攻打薊州。留下柴進、李應、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弟兄、王矮虎、一丈青、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裴宣、蕭讓、宋清、樂和、安道全、皇甫端、童威、童猛、王定六,都隨趙樞密在檀州守禦。其餘諸將,分作左右二軍。宋先鋒總領左軍人馬,四十八員:軍師吳用、公孫勝、林衝、花榮、秦明、楊誌、朱仝、雷橫、劉唐、李逵、魯智深、武鬆、楊雄、石秀、黃信、孫立、歐鵬、鄧飛、呂方、郭盛、樊瑞、鮑旭、項充、李袞、穆弘、穆春、孔明、孔亮、燕順、馬麟、施恩、薛永、宋萬、杜遷、朱貴、宋富、淩振、湯隆、蔡福、蔡慶、戴宗、蔣敬、金大堅、段景住、時遷、鬱保四、孟康;盧先鋒總領右軍人馬,三十七員:軍師朱武、關勝、呼延灼、董平、張青、索超、徐寧、燕青、史進、解珍、解寶、韓滔、彭王巳、宣讚、郝思文、單廷珪、魏定國、陳達、楊春、李忠、周通、陶宗旺、鄭天壽、龔旺、丁得孫、鄒淵、鄒潤、李立、李雲、焦挺、石勇、侯健、杜興、曹正、楊林、白勝。分兵已罷,作兩路來取薊州。宋先鋒引軍從平峪縣進發,盧俊義引兵取玉田縣進發。趙安撫與二十三將鎮守檀州,不在話下。
原來這薊州,卻是大遼郎主差禦弟耶律得重守把,部領四個孩兒,長子耶律宗雲,次子耶律宗電,三子耶律宗雷,四子耶律宗霖,手下十數員戰將,一個總兵大將喚做寶密聖,一個副總兵喚做天山勇,守住著薊州城池。
且說宋江見軍士連日辛苦,“且叫暫歇,攻打薊州,自有計較了。”先使人往檀州問張清箭瘡如何。神醫安道全使人回話道:“雖然外損皮肉,卻不傷內。請主將放心。調理得膿水於時,自然無事。即目炎天,軍士多病,已稟過趙樞密相公,遣蕭讓、宋清前往東京收買藥餌,仍於太醫院關支暑藥。皇甫端亦要關給官局內啖馬的藥材物料,都委蕭讓、宋清去了。就報先鋒知道。”
宋江聽得,心中頗喜,再與盧先鋒計較先打薊州。宋江道:“你在玉田縣受圍時,已自先商量下計了。有公孫勝原是薊州人,楊雄亦曾在那府裏做節級,石秀、時遷亦在那裏住得久遠。前日殺退遼兵,我叫時遷、石秀也隻做敗殘軍馬雜在裏麵——必然都投薊州城內住紮。他兩個若入得城中,自有去處。時遷曾獻計道:‘薊州城有一座大寺,喚叫寶嚴寺。廊下有法輪寶藏,中間大雄寶殿,前有一座寶塔,直聳雲霄。’石秀說道:“我叫他去寶塔頂上躲著,每日飯食,我自對付來與他吃。如要水火,直待夜間爬下來淨手。隻等城外哥哥軍馬攻打得緊急時,然後卻就寶嚴寺塔上放起火來為號。’時遷自是個慣飛簷走壁的人,那裏不躲了身子?石秀臨期自去州衙內放火。他兩個商量已定,自去了。我這裏一麵收拾進兵。”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