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計商量破薊州,旌旗蔽日擁貔貅。

更將一把硝黃散,黑夜潛焚塔上頭。

次日,宋江引兵撇了平峪縣,與盧俊義合兵一處,催起軍馬,徑奔薊州來。

且說禦弟大王自折了兩個孩兒,以自懊恨,便同大將寶密聖、天山勇、洞仙侍郎等商議道:“前次涿州、霸州兩路救兵各自分散前去,如今宋江合兵在玉田縣,早晚進兵來打薊州,似此怎生奈何?”大將寶密聖道:“宋江兵若不來,萬事皆休;若是那夥蠻子來時,小將自出去與他相敵,若不活拿他幾個,這廝們那裏肯退?”洞仙侍郎道:那蠻子隊有那個穿綠袍的,慣使石子,好生利害,可以提防他。”天山勇道:“這個蠻子已被俺一弩箭射中脖子,多是死了也。”洞仙侍郎道:“除了這個蠻子,別的都不打緊。”

正商議間,小校來報:“宋江軍馬殺奔薊州來。”禦弟大王連忙整點三軍人馬,教寶密聖、天山勇:“火速出城迎敵。離城三十裏外,與宋江對敵。”

各自擺開陣勢,番將寶密聖橫槊出馬。宋江在陣前見了,便問道:“斬將奪旗,乃見頭功。”說猶未了,隻見豹子頭林衝便出陣前來,與番將寶密聖大戰。兩個鬥了三十餘合,不分勝敗。林衝要見頭功,持丈八蛇矛鬥到間深裏,暴雷也似大叫一聲,撥過長槍,用蛇矛去寶密聖脖項上刺中一矛,搠下馬去。宋江大喜,兩軍發喊。番將天山勇見刺了寶密聖,橫槍便出。宋江陣裏徐寧挺鉤鐮槍直迎將來。二馬相交,鬥不到二十來合,被徐寧手起一槍,把天山勇搠於馬上。宋江見連贏了二將,心中大喜,催軍混戰。遼兵見折了兩員大將,心中懼怯,往薊州奔走。宋江軍馬趕了十數裏,收兵回來。

當日,宋江紮下營寨,賞勞三軍。次日傳令,拔寨都起,直抵薊州。第三日,禦弟大王見折了二員大將,十分驚慌,又見報道:“宋軍到了。”忙與洞仙侍郎道:“你可引這支軍馬出城迎敵,替俺分憂也好。”洞仙侍郎不敢不依,隻得引了咬兒惟康、楚明玉、曹明濟,領起一千軍馬,就城下擺開。宋江軍馬漸近城邊,雁翅般排將來。門旗開處,索超橫擔大斧,出馬陣前。番兵隊裏,咬兒惟康便搶出陣來。兩個並不打話,二將相交,鬥到二十餘合。番將終是膽怯,無心戀戰,隻得要走。索超縱馬趕上,雙手掄起大斧,看著番將腦門上劈將下來,把這咬兒惟康腦袋劈做兩半個。

洞仙侍郎見了,慌忙叫楚明玉、曹明濟:“快去策應!”這兩個已自八分膽怯,因吃逼不過,兩個隻得挺起手中槍,向前出陣。宋江軍中九紋龍史進見番軍中二將雙出,便舞刀拍馬直取二將。史進逞起英雄,手起刀落,先將楚明玉砍於馬下;這曹明濟急待要走,史進趕上,一刀也砍於馬下。史進縱馬殺入遼軍陣。宋江見了,鞭梢一指,驅兵大進,直殺到吊橋邊。耶律得重見了,越添愁悶,便叫緊閉城門,各將上城緊守,一麵申奏大遼郎主,一麵差人往霸州、幽州求救。有詩為證:

二將昂然犯敵鋒,宋江兵擁一窩蜂。

可憐身死無人救,白骨誰為馬鬣封?

且說宋江與吳用計議道: “似此城中緊守,如何擺布?”吳用道:“既城中已有石秀、時遷在裏麵,如何耽擱得長遠?叫四麵豎起雲梯炮架,即便攻城。再叫淩振將火炮四下裏施放,打將入去。攻擊得緊,其城必破。”宋江聽罷,便道:“軍師之言,正合吾意。”即便傳令,四麵連夜攻城。

再說禦弟大王見宋兵四下裏攻擊得緊,盡驅薊州在城百姓上城守護。當下,石秀在城中寶嚴寺內守了多日,不見動靜,隻見時遷來報道:“城外哥哥軍馬打得城子緊,我們不就這裏放火,更待何時?”石秀見說了,便和時遷商議:“先從寶塔上放起一把火來,然後去佛殿上燒著。”時遷道:“你快去州衙內放火——在南門要緊的去處,火著起來,外麵見了,定然加力攻城,不愁他不破!”兩個商量了,都自有引火的藥頭、火刀火石、火筒煙煤,藏在身邊。當日晚來,宋江軍馬打城甚緊。

卻說時遷,他是個飛簷走壁的人,跳牆越城如登平地,當時先去寶嚴寺塔上點起一把火來。那寶塔最高,火起時城裏城外那裏不看見?火光照的三十餘裏遠近,似火鑽一般。然後卻來佛殿上放火。那兩把火起,城中鼎沸起來,百姓人民,家家老幼慌忙,戶戶兒啼女哭,大小逃生。石秀直扒去薊州衙門庭屋上搏風板搏風板:屋簷前封閉簷口的長木板。裏點起火來。薊州城中見三處火起,知有細作,百姓那裏有心守護城池?已都阻當不住,各自逃歸看家。沒多時,山門裏又一把火起,卻是時遷出寶嚴寺來,又放了一把火。

那禦弟大王見了城中無半個更次,四五路火起,知宋江有人在城裏,慌慌急急,收拾軍馬,帶了老小並兩個孩兒,裝載上車,開了北門便走。宋江見城中軍馬慌亂,催促軍兵卷殺入城。城裏城外,喊殺連天,早奪了南門。洞仙侍郎見寡不敵眾,隻得跟隨禦弟大王投北門而走。

宋江引大隊人馬入薊州城來,便傳下將令,先叫救滅了四邊風火。天明,出榜安撫薊州百姓。將三軍人馬,盡數收拾薊州屯住,賞勞三軍,諸將功績簿上,標寫石秀、時遷功次。便行文書,申複趙安撫知道,“得了薊州大郡,請相公前來駐紮。”趙安撫回文書來說道:“我在檀州權且屯紮,叫宋先鋒且守住薊州。即目炎暑,天氣暄熱,未可動兵。待到天氣微涼,再作計議。”宋江得了回文,便叫盧俊義分領原撥軍將於玉田縣屯紮,其餘大隊軍兵,守住薊州。待到天氣微涼,別行聽調。

卻說禦弟大王耶律得重與洞仙侍郎,將帶老小奔回幽州,直至燕京,來見大遼郎主。且說遼國郎主升坐金殿,聚集文武兩班臣僚。朝參已畢,有齱門大使奏道:“薊州禦弟大王回至門下。”郎主聞奏,忙叫宣召。宣至殿下,那耶律得重與洞仙侍郎俯伏禦階之下,放聲大哭。郎主道:“俺的愛弟,且休煩惱,有甚事務,當以盡情奏知寡人。”那耶律得重奏道:“宋朝童子皇帝差調宋江領兵前來征討,其軍馬勢大,難以抵敵。送了臣的兩個孩兒,殺了檀州四員番將;宋軍席卷而來,又失陷了薊州。特來殿前請死!”大遼國主聽了,傳聖旨道:“卿且起來,俺這裏好生商議。”

郎主道:“引兵的那蠻子是甚人?這等嘍囉?”班部中右丞相太師褚堅出班奏道:“臣聞宋江這夥,原是梁山泊水滸寨草寇,卻不肯殺害良民百姓,專一替天行道,隻殺濫官汙吏、詐害百姓的人。後來童貫、高俅引兵前去收捕,被宋江隻五陣殺得片甲不回。他這夥好漢,剿捕他不得。童子皇帝遣使三番降詔去招安他,後來都投降了。隻把宋江封為先鋒使,又不曾實授官職,其餘都是白身人白身人:指沒有官職名目的人。今日差將他來便和俺們廝殺。他道是一百八人,應天上星宿。這夥人好生了得,郎主休要小覷了他。”大遼國主道:“你這等話說時,恁地怎生是好?”班部從中轉出一員官,乃是歐陽侍郎,褀袍拂地,象簡當胸,奏道:“郎主萬歲,為人子的合當盡孝,為人臣的合當盡忠。臣雖不才,願獻小計,可退宋兵。”郎主大喜道:“你既有好的見識,當下便說。”

歐陽侍郎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宋江成幾陣大功,名標青史,事載丹書。直叫人唱凱歌離紫塞,鞭敲金鐙轉京師。正是:

護國謀成欺呂望,順天功就賽張良。

畢竟遼國歐陽侍郎奏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夜度益津關吳學究智取文安縣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夜度益津關吳學究智取文安縣第 八 十 五 回宋公明夜度益津關吳學究智取文安縣《西江月》:

山後遼兵侵境,中原宋帝興兵。水鄉取出眾天星,奉詔去邪歸正。暗地時遷放火,更兼石秀同行。等閑打破永平城,千載功勳可敬。

話說當下歐陽侍郎奏道:“宋江這夥都是梁山泊英雄好漢。如今宋朝童子皇帝,被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弄權,嫉賢妒能,閉塞賢路,非親不進,非財不用,久後如何容得他們?論臣愚意,郎主可加官爵,重賜金帛,多賞輕裘肥馬,臣願為使臣,說他來降俺大遼國。郎主若得這夥軍馬來,覷中原如同反掌。臣不敢自專,乞郎主聖鑒不錯。”大遼國主聽罷,便道:“你也說的是。你就為使臣,將帶一百八騎好馬、一百八匹好段子、俺的敕命一道,封宋江為鎮國大將軍,總領遼兵大元帥,賜與金一提、銀一秤,權當信物。叫把眾頭目的姓名都抄將來,盡數封他官爵。”隻見班部中兀顏都統軍出來啟奏郎主道:“宋江這一夥草賊,招安他做甚!放著奴婢手下有二十八宿將軍、十一曜大將,有的是強兵猛將,怕不贏他?若是這夥蠻子不退嗬,奴婢親自引兵去剿殺這廝!”國主道:“你便是了得好漢,如插翅大蟲,再添得這夥,嗬,你又加生兩翅!你且休得阻擋。”遼主不聽兀顏之言,再有誰敢多言?

原來這兀顏光都統軍,正是遼國第一員上將,十八般武藝無有不通,兵書戰策盡皆熟嫻。年方三十五六,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八尺有餘身材,麵白唇紅,須黃眼碧,威儀猛勇,力敵萬人。上陣時仗條渾鐵點鋼槍,殺到濃處,不時掣出腰間鐵簡,使的錚錚有聲。端的是有萬夫不當之勇。

且不說兀顏統軍諫奏,卻說那歐陽侍郎領了遼國敕旨,將了許多禮物馬匹,上了馬徑投薊州來。宋江正在薊州將養軍士,聽得遼國有使命至,未審來意吉凶,遂取玄女之課,當下一卜,卜得個上上之兆。便與吳用商議逼:“卦中上上之兆,多是遼國來招安我們。似此如之奈何?”吳用道:“若是如此時,正可將計就計,受了他招安。將此薊州與盧先鋒管了,卻取他霸州。若更得了他霸州,不愁他遼國不破。即今取了他檀州,先去遼國一隻左手。此事容易,隻是放些先難後易,令他不疑。”有詩為證:

委質為臣誌不移,宋江忠義亦堪奇。

遼人不識堅貞節,空把黃金事饋遺。

且說那歐陽侍郎已到城下,宋江傳令叫開城門,放他進來。歐陽侍郎入進城中,至州衙前下馬,直到廳上。敘禮罷,分賓主而坐。宋江便問:“侍郎來意何幹?”歐陽侍郎道:“有件小事,上達鈞聽,乞屏左右。”宋江遂將左右喝退,請進後堂深處說話。歐陽侍郎至後堂,欠身與宋江道:“俺大遼國久聞將軍大名,爭奈山遙水遠,無由拜見威顏。又聞將軍在梁山大寨替天行道,眾弟兄同心協力。今日宋朝奸臣們閉塞賢路,有金帛投於門下者,便得高官重用;無賄賂投於門下者,總有大功於國,空被沉埋,不得升賞。如此奸黨弄權,讒佞僥幸,嫉賢妒能,賞罰不明,以至天下大亂。江南、兩浙、山東、河北,盜賊並起,草寇猖狂,良民受其塗炭,不得聊生。今將軍統十萬精兵,赤心歸順,隻得先鋒之職,又無升授品爵;眾弟兄劬勞報國,俱各白身之士。遂命引兵,直抵沙漠。受此勞苦,與國建功,朝廷又無恩賜。此皆奸臣之計。若將沿途擄掠金珠寶貝,令人饋送浸潤浸潤:買通拉籠、賄賂影響。與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可保官爵恩命立至;若還不肯如此行事,將軍縱使赤心報國,建大功勳,回到朝廷,反坐罪犯。歐某今奉大遼國主,特遣小官齎敕命一道,封將軍為遼邦鎮國大將軍、總領兵馬大元帥,贈金一提、銀一秤、彩段一百八匹、名馬一百八騎。便要抄錄一百八位頭領姓名赴國,照名欽授官爵。非來誘說將軍,此是國主久聞將軍盛德,特遣歐某前來預請將軍,招安眾將,同意歸降。”宋江聽罷,便答道:“侍郎言之極是。爭奈宋江出身微賤,鄆城小吏,犯罪在逃,權居梁山水泊,避難逃災。宋天子三番降詔,赦罪招安。雖然官小職微,亦未曾立得功績,以報朝廷赦罪之恩。今大遼郎主賜我以厚爵,贈之以重賞,然雖如此,未敢拜受。請侍郎且回。即今溽暑炎熱,權且令軍馬停歇,暫且借國王這兩個城子屯兵守待,早晚秋涼,再作商議。”歐陽侍郎道:“將軍不棄,權且受下遼王金帛、彩段、鞍馬,俺回去慢慢地再來說話,未為晚矣。”宋江道:“侍郎不知,我等一百八人,耳目最多,倘或走透消息,先惹其禍。”歐陽侍郎道:“兵權執掌,盡在將軍手內,誰敢不從?”宋江道:“侍郎不知就裏,我等弟兄中間多有性直剛勇之士,等我調和端正,眾所同心,卻慢慢地回話,亦未為遲。”有詩為證:

金帛重馱出薊州,薰風回首不勝羞。

遼王若問歸降事,雲在青山月在樓。

於是令備酒肴相待。

送歐陽侍郎出城上馬去了,宋江卻請軍師吳用商議道:“適來遼國侍郎這一席話如何?”吳用聽了,長歎一聲,低首不語,肚裏沉吟。宋江便問道:“軍師何故歎氣?”吳用答道:“我尋思起來,隻是兄長以忠義為主,小弟不敢多言。我想歐陽侍郎所說這一席話,端的是有理。目今宋朝天子,至聖至明,果被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奸臣專權,主上聽信。設使日後縱有成功,必無升賞。我等三番招安,兄長為尊,隻得個先鋒虛職。若論我小子愚意,從其大遼,豈不勝如梁山水寨?隻是負了兄長忠義之心。”宋江聽罷,便道:“軍師差矣。若從大遼,此事切不可提。縱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宋朝。久後縱無功賞,也得青史上留名。若背正順逆,天不容恕。吾輩當盡忠報國,死而後已。”吳用道:“若是兄長存忠義於心,隻就這條計上,可以取他霸州。目今盛暑炎天,且當暫停,將養軍馬。”宋江、吳用計議已定,且不與眾人說。同眾將屯駐薊州,待過暑熱。